致敬我爱的六零后七零后,谢谢你们带给时代的光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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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大佑出了新专辑《安可曲》,下个月来西海岸开演唱会。朋友们对行程,能不能一起去?边安排着过日子,边把他的专辑拿出来,从第一张开始听。一张一张听下来,一个很平凡的星期日的下午。唉,还有什么可犹豫的。当然应该去了。需要有这样的机会提醒自己,还有一个时代的尾巴,尚在。
去年是张慧生逝世二十周年。二十多年了,一直没能下笔写过任何东西,因为很难。现在还是觉得难。
也许可以试一试。
那个时代,本来我是赶不上的。八零后九零后,有人透过机缘抓到了一点尾巴。大部分人都只是听到传说而已。还有很多人,连传说都没听过。二十年前,有幸认识张慧生和他身边的一些朋友,让我见到了一些存在于传说中的人。虽然只是擦肩而过,但仍是一扇窗子,让我窥到一个时代的色彩和影子。
我称张慧生为张老师。第一次见面在2001年7月,艺园二楼的一间教室。我室友报名了暑期吉他班,拉我同去。一进门,张老师正在低头调琴,面前一溜儿十几把练习琴。从三个和弦开始学,第一首曲子是《童年》。暑假里,天气太热,有时去勺园上课,水塘边的亭子,围坐一圈。
暑期初级班结束。新学年开学后,只有三个同学继续上中级班,包括我。艺园教室日程满,张老师就让我们去他家上课。反正只有三个人,挤挤也不算很挤。他在城里有家,那阵子在西门外的蔚秀园又租了一间平房,两边跑。
每周一次,我们三个同学出西门,进蔚秀园。蔚秀园原本也是圆明园的一部分,现在成了居民大杂院。铁栅栏门并不上锁,院子里有几间杂货店,其中一家音像店卖打口碟。
张老师那间平房像是从一栋居民楼侧面加建出来的违章建筑。似乎那时新租下来,东西还不太全。每次去,张老师都添置些新东西。九月里的一天,我们刚进门,他就高兴地说,弄来一个冰箱,可以冰西瓜、冷饮。“嘿,日子过起来了。”他说。
屋里有一张单人床,横着几张琴。床边书架里满满地塞着碟,又不像是刚搬来的。书架上摆着VCD机和小电视(还是电脑屏幕?记不得了)。床边几把小椅子给我们坐。那时的我,对流行乐(包括摇滚乐)完全文盲,从小不听歌,妥妥错过一个时代。不知道张老师心里是不是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过,板着脸;但他说话不重,教学很有耐心。从头开始,罗大佑、崔健、Beatles、Rolling Stones,一点点扫盲。我会三脚猫手风琴和钢琴,听古典乐,视唱视奏过得去。那时候嘛,你知道的,好多孩子学乐器,学过乐器不代表不是文盲....连拉带拽,总算让我慢慢上了路。张老师脸上渐渐有了笑容。每次下课后多留我们一会儿,给听点歌、看点演唱会,慢慢熏陶吧。比如1985年的Live 8,1986年的王子基金演唱会,都是在张老师家看的VCD。
九月下旬,学校里有社团邀请张老师办一场小型演出。他叫来几个朋友排练,吉他、贝斯、鼓。我作为无事忙,从排练到演出,全程参与了打杂儿。排练期间,张老师会很严厉地让我到点儿去上课,上完课再来,不要翘课。
演出面对的学生观众,肯定有不少好青年(摇滚版各位好),但大部分都是小白。总体而言和上个时代的青年差别很大。如张老师说,九十年代他在隔壁校开吉他班,得用几百人大阶梯教室,坐满了学生,人头攒动。在静园草坪茬琴的架势,也是历历如昨。哪像现下这么凋零。故而曲目大部分都是经典,接茬儿扫盲吧。当然,像我程度那么差的也罕见,即使是经典得不能再经典的歌,很多我都是第一听到。排练时听张老师和他的朋友们反复唱《未来的主人翁》”就这么飘来飘去“;《投机分子》“十八岁的时候给你一个姑娘”;还有《圆明园的孩子》。对十八岁的近乎文盲的我,冲击巨大,惊为天人。演出当日,在勺园二楼多功能厅,大概二三百个人,座无虚席。师娘也来了。我和她以及老师另外几个朋友坐在一起看演出。
十月某天,下课后,张老师叫住我,说了几句话。我每个字都记得很清楚。为防止记忆有误,还特意查了当时的日记。张老师先叹了口气,然后说:”你这么聪明,可是又这么单纯。希望经历世事以后,还能保持。“
这句话来得没有上下文。我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,恭敬点头,就走了。那时我是把这句话当作好评的。我觉得,张老师赞许我:作为学生,脑瓜聪明学琴学曲子快;作为人,善良没什么坏心。大概是这个意思吧。我觉得老师说得是没错,颇有点沾沾自喜。
现在,我总算长大了,比张老师走的时候的年纪都大了。再回想这几句话,我终于听出了不同的涵义。张老师表达的应该是失望。他这几句没来由的话不是对我一个人说的,很可能是对我和我的同学们,对我们这一代的学生和年轻人。
单纯?是愚蠢吧。张老师觉得这些孩子真的还不坏,可是蠢。他大概不忍说出口,但不免担心。担心这种蠢,将来会滋生出坏,被时代裹挟着,反过来推波助澜着,精致地利己。
已经十八岁上了大学,还是一张白纸,一只无害的小白兔,好意思吗?对世界对人生谈得上什么认知呢,好意思吗?看看前几个时代的青年都做了什么,看看自己,好意思吗?蔚秀园隔壁这所大学里最“优秀”最”聪明“的学生,这副蠢样子,谈何推动时代往前走。这副蠢样子,让今天的我看到,我也觉得这时代没什么希望了。从2001年到今天,二十年过去了。我们这代人,做了什么呢?躺平在时代的长河里,外面风平浪静还是巨浪滔天,做了什么呢?
深秋了,十一月某天,我接到电话,说张老师走了。对于没上完的吉他课,我们可以退费,或者请张老师的一个朋友帮忙把最后几节课上完。我们三个学生一起把课上完了。
大学那几年,我基本没法处理“张老师走了”这个信息,只能搁置。张老师曾几次跟我说过,他夏天要去西藏长途旅行写歌。我就宁愿相信他去了西藏,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。按说我连伤心和纪念的资格都不太够,但这件事确实对我影响很大。很多年后回想起来,大概有几个原因:
一是当时我尚未经历任何亲人或身边人离去,那是第一次切近地经历生死。
二是来得太突然,每周上着课,栩栩如生,忽然人就再不见了。
三是遗憾和愧疚,愧疚我那时太无知太白痴,对音乐,对人生。多年后才一点点体会他对我的影响。
其实和张老师认识前前后后只有五个月,师生之谊,并没有深交,我毕恭毕敬,张老师恨铁不成钢。但他对我的影响,不仅体现在当时打开一扇窗的冲击,而且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慢慢发酵,在各个层面的路径选择上的决定或者推动意义。
一个偶然的机缘,让我抓住了一个时代的尾巴,看到理想主义的光亮。此后的人生,无论波峰还是低谷,至少,我没有成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。
张老师说:”希望你经历世事后,还能保持。“ 保持什么呢?
虽然不一定能逆流而上,但至少选择不推波助澜。虽然不配当一个时代的”勇“字,但在随波逐流岁月静x的沉沦里,能不能尽量抬头,试着找寻一点光亮。
单纯与聪明,或者说,保持最初的良善与基本的逻辑。
2022年5月1日于苕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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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九月》
海子 词
张慧生 曲
九月
海子
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
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
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
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
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
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
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
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
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
只身打马过草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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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/1/15补记
张慧生还写过一首歌《圆明园的孩子》,很多人都听他听过,我也听过。今天,已经找不到影像资料。最近周云蓬在一个演出里又唱《九月》,据说出圈了。他说,这就是民谣吧,口耳相传。
有的流传下来,有的湮没在时代的风中。
这里放王敖为纪念张慧生写的一首歌,《给圆明园的孩子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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