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 立夏
5 月 4 日 星期四
小学生们会骑车以后,能骑车去打奶、去粮店买挂面、去副食店打酱油,都是很拉风的事。这些都算是骑车的“正当”理由。如果没有正事, 小学生在大院里骑车瞎晃悠,被老师撞见,要被批评的。骑车带人更不允许。因此,为家里跑跑腿,成了小学生们心安理得骑车去耍的藉口。常平负责每天打牛奶——带着奶证,去奶站取两瓶奶,奶站工作人员就在当日日期的格子里打个红勾。
这天傍晚,常平回到家,照例拿门边挂钩上的车钥匙——妈妈的 26 女车。常平拎上冰箱旁的小竹篮,提手上挂着奶证,里面装着两支玻璃空奶瓶。
边下楼,常平边想起上次去露天电影院的路上,王亚征笑话吴明明不会骑车。的确, 快小学毕业还不会骑车的,全年级也屈指可数。吴妈妈虽然有辆自行车,但平时从来不骑,也不让吴明明学,说是怕危险。常平冒出一个念头,我可以教吴明明骑车啊。可是,另一个念头马上压制住自己,这样可能影响不太好吧。常平把奶筐放进车筐,开车锁,一蹬车支子,抬起前轮,把车从车棚退了出来。
常平骑上车,正任由着两个念头互相辩论,看到对面方小毛骑车过来了。方小毛双手脱把叉在胸前,荡悠悠地骑到 204 楼前。方小毛看到常平,仍然叉着手,略点下头算作招呼。常平不由放慢车蹬,回头看。
方小毛这回把车停在三单元门前的车棚旁,抬头看二楼半开的窗户。窗户挂着大蝴蝶的窗帘和白色纱帘。一阵风吹来,窗帘一动,一个人影在窗子前晃了一下。转眼,吴明明像一阵风一样跑出楼门洞。
吴明明笑看着方小毛,说:“今天要去逮蝌蚪吗?这回你带玻璃瓶子了吧?”
方小毛说:“不如我教你骑车吧。”
吴明明睁大眼睛说: “真的吗!”
方小毛骑着他奶奶的 26 女车,驮着吴明明到副食店后面街心公园的花坛前。
“这片空场行,”方小毛说:“就在这里吧。学骑车要先溜车。”
方小毛演示着说:“你这样扶把,这样把车往右歪一点,身体靠上去,一蹬就往前走了。你试试。”
吴明明接过车把,把右脚踩在脚蹬子上。
“诶诶诶!”方小毛喊道:“不对,左脚踩在这个脚蹬子上。”
吴明明说:“你又没说明白,我怎么知道。”
方小毛说:“你没骑过,也没看过别人骑车溜车嘛?”
吴明明没好气地说:“你是说上车那个动作啊。你倒是先说清楚啊。”扶着把,踩上脚蹬子,往前一蹬,可是车总向自己倾斜。
方小毛喊道:“往右啊,再往右,身子靠上去,重心放过去,再往右啊。“
吴明明一遍一遍地蹬地,不断试着再往后倾一点, 可是车子就是走不了一两米,终于心一横,把手往前一送,猛往右一靠,脚下一蹬, 啪得一声,连人带车向右摔去。
吴明明倒在车上,被车镫硌了一下肋骨,车轮子还躺在地上空转。方小毛连忙奔过来扶。
吴明明一甩手,说:“用不着你扶,什么往右往右往右啊,你会不会教啊!”
方小毛委屈地说:“都是这么教啊。”一面又看吴明明,怕她摔坏了。
吴明明站起来拍拍衣服,方小毛把自行车拉起来,推着车把,小心翼翼地问:“再试试吗?”
吴明明怒气冲冲地接过车把。这次她有了心理阴影,更加不敢向右倾斜了。不向右,就找不到平衡。吴明明着急了,说:“实在学不会溜车啊。不溜车不行吗?”
方小毛说: “那怎么上下车呢?”
吴明明说:”就像你那样啊,坐在车座儿上,脚一蹬不就走 了。“
方小毛一拍头,说:“对呀,我骑车的时候脚还够不着地呢,只能先学溜车。你现在够得着地,可以学这样老牛上车了。只不过溜车对于平衡感还是挺重要的。“
吴明明笑说:“原来这叫老牛上车。”老牛就老牛吧,只要不用溜车,也管不了那么多。吴明明跨过车辆,右脚站稳,左脚点地,坐在了车座上。
方小毛说:“好,那么你现在试试用左脚踩脚蹬,一踩就立刻向前骑。”
吴明明回头看他,面露难色。
方小毛双手死死扶着车后座,说:“我扶着呢,你尽管骑。”
吴明明脚下一蹬,自行车便向前走起来,吴明明忙蹬车,一边蹬一边问:“你还扶着吗?”
“扶着呢!”
再问: “还扶着吗?”
“还扶着呢。”
终于,吴明明觉得自己越蹬越顺,再问:“还扶着 吗?”
只听方小毛在身后好远的地方,喊:“还扶着呢!”吴明明花容失色,又不敢回头,又不会拐弯,只好喊道:“我怎么停车啊?”
方小毛叫:“捏闸啊!”
吴明明尖叫道:“怎么捏闸啊!”
一语未了,吴明明直冲过去撞在了路边的一棵细杨树上, 连人带车摔在树下。只差两寸,所幸头没磕到围着树根的一圈花砖。
方小毛向吴明明狂跑过去,急得大叫:“你怎么不拐弯啊?”
吴明明委屈地说:“我不会拐弯啊!”
方小毛拉起吴明明,焦急地喊:“我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啊。冲着树撞过去也不躲一躲。”
吴明明抹了一把眼泪说:“真的拐不过去,车把好像不听使唤。”说着,抬起胳膊看。胳膊肘蹭在树皮上,蹭掉一大块皮,渗着红色。
方小毛这一惊,非同小可,连连说: “哎呀!流血了!”
吴明明抹抹眼睛,说:“没什么的。不疼。”
方小毛说:“不行,去门诊部。”
吴明明说:“不用了,我一会儿反正去常平家吃饭,让常阿姨给我包一下就可以。”
方小毛说:“那她跟你妈说了,你还得给你妈解释。”
吴明明想了想,说:“那倒也是。”
方小毛骑车驮上吴明明,一边比划着说:“看你骑过来多远,我都没扶,都是你自己骑的。”
吴明明说:“骑车太难了,我不学了,以后开四个轮子的,不用掌握平衡, 不会摔。”
方小毛笑说:“你马上就学会了。学会了咱们骑车出去玩。”
两个人一路逗笑,吴明明已经忘了疼。远处班主任朱老师从路边经过。她刚离开奶站,就听同学说,这边有班上的同学骑车, 还男男女女骑车带人,觉得太不成体统。
方小毛晃晃悠悠骑车到门诊部,放下吴明明。吴明明自己进去,让方小毛先回家。门诊部在一栋六十年代建的筒子楼,一楼是外科、护士站和化验科,二楼是内科、耳鼻喉科、主任办公室,还有一些吴明明不认识的科室。吴明明小时候总和常平到门诊部玩, 暑假里更是天天来常妈妈的化验科泡着。楼上楼下混个熟门熟路,就差上房揭瓦了。这几年大了,暑假可以小孩子自己在家待着,就不怎么来门诊部了。
”吱呀“一声,吴明明推开一楼楼道尽头的门。六点钟的阳光沿着这扇朝西的门照进来,斜斜地沿着楼道照了很远。
吴明明往护士站走,听到轻声闲聊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。一个正是李帆妈妈——郑蓉的标准京腔,她是门诊部的司药。另一个是南方口音。
南方口音:“这回评职称你肯定没问题。”
李妈妈:“就这么一个破格晋级的名额,我看还是得给刘惠娜先评。”
南方口音“不能什么好都让他们一家占去吧。她家老常不是马上就要下命令了嘛。” 李妈妈:“这有什么不能,天天往蓝校长家去,不是没用的。”
南方口音:“好像命令没下,房子已经分了。” 李妈妈:“分到哪儿?”
南方口音:“分到北区。已经装好天然气的那一片。”
李妈妈:“什么人什么命。嗨,现在谁管得了那么多,现在只要能把我家帆帆升学的事情搞定。”
南方口音:“肯定没问题了吧。”
李妈妈:“朱老师是有暗示。不过不到落袋,什么变数都不好说。”
南方口音:“正是。老常命令没下,什么变数都有。你看刘惠娜那个得意样儿,未免高兴得太早了一点。”
吴明明轻轻走回楼门,故意把门重重推开,然后脚步重重地走进来。果然,闲聊声停住了。吴明明走进护士站,向李妈妈问:“阿姨好”,也对旁边的阿姨笑笑。李妈妈迎上来,边给吴明明消毒上药,边关心地问长问短。这是怎么弄的啊,这么不小心啊。吴明明胡乱答应着。
这天正是吴妈妈值夜班的日子,论理吴明明该来常平家吃饭。但吴明明涂着一胳膊肘的碘酒和紫药水,不想被常妈妈问,就盘算着还是自己回家吧。走出门诊部,方小毛还在那儿站着,夹道上紫藤开得正好。吴明明笑了笑,上了方小毛的车。一路骑回204 楼下,方小毛看吴明明上了楼才走。他双手脱把,抱着胳膊,晃儿晃儿地骑走。吴明明做了作业,吃包方便面,躺在床上看书。胡乱睡着,一宿无话。早晨起床,吴明明自己去上学,吴妈妈这会儿还没下晚班回来。
5 月 5 日 星期五
期中考试后一周,成绩放榜。年级大排名还没出,王亚征多半又要落第。他满不在乎地翻翻试卷,探头来看方小毛的成绩,边看边问:“考过她了吗?”方小毛摇摇头, 他作文写跑题了,语文只得了 87 分,数学得了 99 分,估计总成绩排名不太理想。吴明明扭头过来看,方小毛知道她要看作文,忙把语文卷子藏进桌斗里。吴明明撇撇嘴说:“谁稀罕看啊?”王亚征凑过来,拱手送上自己的卷子,笑说:“请看这一份。”吴明明一甩辫子,回过头去。王亚征捏着鼻子学吴明明说话的语气:“谁稀罕看啊?”
为准备放学后的家长会,全班利用最后一节班会课大扫除。同学们按男女生和高矮个搭配,分成几组,分头负责擦窗户、拖地板、擦灯管等等。李帆个子矮,照例拿着盆去打水洗抹布。吴明明擦玻璃,这是她最喜欢的活儿。高高地站在窗台上,往窗外看去,视角和平日里不同,看着花花草草都觉得有意思。每块玻璃擦两遍:第一遍用湿抹布擦,顺便把窗框的灰擦掉;第二遍用旧报纸或者旧卷子,能把玻璃擦得雪亮,一点水痕不留。
男生们负责把所有桌椅堆到最前面,扫地、拖地。再把所有桌椅推到最后面,扫地、拖地。这周轮到王亚征组值日,王亚征负责扫地、擦黑板。全班一起干活,他们组可轻事儿了。王亚征看着,心里好生得意。方小毛推他,笑说:“得意什么。上周你替我都干过了。本来这周应该是我替你扫地,我可轻事儿了。”王亚征推他一把。
方小毛个子高,被朱老师叫住,将全班同学的座次表写在黑板上,方便家长进来后便各自找自家孩子的座位坐。
下课铃一响,等在教室门外的家长们涌进教室。除了方小毛奶奶和王亚征爸爸,各家来的都是妈妈。常妈妈走到后排来,坐在方小毛的座位上,和身旁的吴妈妈聊天。却看方奶奶走过来了,常妈妈忙站起来让开位置,问道:“方馆长好。”
方奶奶笑笑,坐在方小毛的座位上。
常妈妈笑说:“听说蓝校长的孙女保送西山中学已经定啦。好消息!”
方奶奶点点头,笑说:“应该是没什么问题。”
常妈妈又说:“方小毛奥数特长肯定也没问题啊。我们家常平成绩可离一等奖差太远了。”
方奶奶说:“不好说啊,方小毛粗心。只有这周日放榜才知道。”
旁边王亚征的爸爸探头问吴妈妈:“吴明明怎么样?”
吴妈妈摆摆手,说:“没什么头绪啊。”
说话间朱老师进来了,站在讲台上示意家长们坐好。常妈妈赶紧又冲方奶奶笑笑,算作打招呼,紧几步回到前排,坐在第二排常平的座位上。第一排李妈妈回头,似乎要跟常妈妈问什么,可朱老师开始讲话了。李妈妈没说什么,转回去了。
家长会后,李妈妈又回头,问:“老常的命令快下来了吧。祝贺啊!常平上重点也肯定没问题。”
常妈妈淡淡地说:“老常的事,谁知道啊,天天不着家。常平的事也没着落,我一点头绪也没有。”
李妈妈笑说:“常平奥数比赛怎么样?”
常妈妈冷笑道:“还能怎么样, 奥数一直也不是他的长项。”
李妈妈笑说:“李帆也不行,回来跟我说,有三道大题没做出来。指定没戏了。”
常妈妈淡淡地笑笑,借故去找朱老师说句话,起身离开 了。朱老师在讲台上,已经被妈妈们围得水泄不通。常妈妈在外围转转,看来是挤不进去,便到后排来找吴妈妈说话。吴妈妈正在收拾吴明明的桌斗,忽听讲台上朱老师说:“请吴明明妈妈跟我到办公室去一下。”这样叫家长,一般没好事。吴妈妈有点疑惑,也有点紧张。常妈妈笑说:“你快去吧,不会有事的。我等你。”说着便坐在吴明明的座位上,和旁边的方奶奶聊天。
不一会儿,吴妈妈从朱老师办公室回来,常妈妈笑着迎上来。教室基本已经空了。两人一路说笑,若无其事地往家走。吴妈妈没提老师在办公室讲的话。常妈妈也不好问,只一个劲地表扬吴明明学习好,又考了全班第一名。常妈妈说:“常平真要好好向吴明明学习。”
吴妈妈赶紧说:“还是常平全面发展,学习好,奥数也好, 大队委三道杠,又画画,体育又好。”
常妈妈叹气说:“那也得最后这次也评上三好才算数。我们从四年级上学期到现在,五个学期已经连续五个三好了。就看最后这一锤子买卖。”
吴妈妈说:“真是应该让吴明明多和常平玩,多受好孩子影响。可惜你们不到两周就要搬走了。
进了家门,吴妈妈从包里拿出一本薄书,递给吴明明,说:“你在教室里偷藏课外书,被老师没收了。今天老师留你面子,没有当着所有家长说,而是会后单独交给我。我说了,是我买给你的,新华书店新来的一套少年版的古典文学名著。《红楼梦》也是名著啊。看名著不是挺好的吗。可朱老师说小学生不该看这种书,看了思想就变复杂了。再说看课外书也耽误功课,小学生,应当把精力集中在学习上。”
吴明明接过书,愤愤地说:“看书有什么不好的!”
吴妈妈说:“我又没看过,我不懂。但老师说的总没有错。朱老师是语文老师,这些名著还有她不懂的吗?老师不让看,你就不要看了。尤其是课外书,不该带到班上去看。朱老师给你面子,没有当众批评你,你也不要给老师留下思想复杂、不上进的印象。你不要这么犟。成绩虽然好,态度更重要。”
吴明明吐了吐舌头,把书拿回来,走进卧室去。吴妈妈叹了口气,跟过来嘱咐吴明明,晚上去常平家吃饭,自己收拾着包出门去幼儿园上晚班。吴明明坐在床上,心想,老师怎么会来搜我座位斗?转念又一想,是谁给老师打了小报告?
其实朱老师跟吴妈妈的讲话重点是另一个问题。但是,吴妈妈选择先不跟吴明明说。朱老师说,吴明明和方小毛成天在一起,上下学总是一起走,在大院儿里四处溜达, 打打闹闹,极为自由散漫,影响特别不好。六年级的同学,无人不晓。低年级的小同学看到六年级毕业班的大哥哥大姐姐这副样子,能受到好影响吗?已经有同学举报他们骑车带人,招摇过市。吴妈妈脸上红一阵、白一阵,听到“招摇过市”四个 字,简直要发火了。却不好真发作,只好忍气听着。
朱老师说:“我建议,还是要请两家家长一起谈谈。方小毛爸妈都在院儿外住,只有奶奶带他。方馆长年纪大了,我不想她太着急,所以先和你商量商量。毕竟,吴明明是女孩子。女孩子要怎么管,咱们当老师当妈妈的心里都有数。”
吴妈妈听到“女孩子”三个字,更生气了。吴明明是好学生,方小毛吊儿郎当。朱老师不敢轻易找方奶奶说这些有的没的,却来找自己谈,真是柿子拣软的捏,还找出冠冕堂皇的藉口。女孩子怎么了,女孩子就该被管教,男孩子就可以随便淘吗。
吴妈妈觉得,十二三岁的孩子,懂什么啊,两个小孩子要好,本来没想到那上头,被家长老师一说,本来没有这个意思的,反而存了这个意思。吴妈妈却不好挑明了反驳老师。只好跟朱老师一再打保票,说:“吴明明思想单纯,保证不会思想复杂,保证不是这样的孩子。我一定好好跟她谈谈,好好管教。请朱老师暂时不要和吴明明谈,也暂时不需要让方馆长着急。”
朱老师点点头。吴妈妈心想,反正还有一个月就毕业了,以后的事情还难说,不如上了中学再静观其变。
5 月 6 日 星期六
家长会后,朱老师给全班同学排了新座次,已经把名单写在黑板上。方小毛坐在靠窗组最后一排,右手同桌仍是王亚征。吴明明换到靠墙组最后一排,与方小毛的距离横跨整个教室。常平长个儿了,换到倒数第二排,坐在吴明明前面。李帆仍然坐在第一排。全班同学安插已定,朱老师说了说对毕业班的期望。最后一个多月,大家都要好好努力。虽然没有小升初考试了,还有毕业会考,要做好最后的冲刺,站好最后一班岗云云。
朱老师回到讲台上,请同学们拿出语文书,“今天我们来讲新课,《桂林山水》,作者陈淼。请问哪位同学提前预习了?王好,请你为大家朗读第一段。”椅子一响动, 王好从教师中间站起来,朗声读道:“人们都说:“桂林山水甲天下。”我们乘着木船荡漾在漓江上,来观赏桂林山水。我看见过波澜壮阔的大海,玩赏过水平如镜的西湖,却从没看见过漓江这样的水……我攀登过峰峦雄伟的泰山,游览过红叶似火的香山,却从没看见过桂林这一带的山……“朱老师开始逐字讲解,画重点字词。
放学时,朱老师看了吴明明一眼,叫方小毛跟跟常平一起去帮大队老师搬体育器材。常平昨晚听他妈说,朱老师家长会后找吴妈妈谈话,心里一紧。这会儿,他看看朱老师,又看看方小毛,忽然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。
方小毛和常平一起走到传达室,把新收到的五个箱子开包,对着清单点明数量,再送到多功能厅旁边的体育器材室里。
多功能的门虚掩着,里面传出来鼓乐声,方小毛探头进去一看,正是鼓号队在训练。他一手拎着一网兜的篮球在那里看热闹。只见鼓号队一掉头,一个女生踏着鼓点向着礼堂大门走了过来,她手里高高举着一块牌子,上面写着“西山小学”,看不见脸, 只见牌子下面白裙子纷飞。她后面是指挥,顶着一根长旍旗,边踏步走边打着拍子, 然后整个鼓号队都变换了队形。方小毛忙缩头回到门后,拎着两兜排球放进了体育器材室。
方小毛问:“你今年没当鼓号队指挥?”
常平说:“他们为六一儿童节的区比赛集训。我妈说,又不管升学,耽误功夫没用,就跟老师说了,不让我参加了。”
方小毛又问:“举牌子的是谁啊?”
常平说:“你怎么会不认得吗?一班的蓝美华。” 方小毛说:“喔,她啊。认得。牌子挡着脸。” 常平说:“我就不想去西山中学。”
方小毛诧异,问:“为什么?”
常平说:“就近去四十七中挺好的。”
那边吴明明走到副食店前,看方小毛不在,就进去买酸奶。她站在副食店门外,捧着大瓷瓶呼噜呼噜地喝,只见一个人走过来,扎着两条小辫子,边走边抹眼泪。正是李帆。李帆经过副食店,看到吴明明,勉强咧嘴笑了笑。吴明明不好问什么,也不好撇下她就走,只好问:“你喝酸奶吗?”
李帆说:“我不喝。我能和你一起走吗?”
吴明明不知道怎么拒绝人,只好尴尬地笑笑,猛吸几口,把酸奶喝完,把大瓷瓶放在副食店门外的板条箱里。她又笑了一下,和李帆一起往家走。
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儿,李帆开口说:“我爸我妈要离婚了。”吴明明一惊,抬起头来看着李帆。一则,离婚是一件稀罕事,整个大院里也没有几例。早年间有那么一两对儿又打架、又让组织上做工作,闹得满城风雨的,这几年都没听说过有人家离婚了。二则,李帆为什么要对自己说呢?吴明明跟李帆并不要好。事实上,吴明明从来没有任何女生朋友。她从小就烦一群女生叽叽喳喳,习惯了独来独往,偶有几个朋友都是男 生,因为和男生玩不累,不用花花心思,不用担心一会好了,一会坏了。
李帆看重的正是吴明明没有女生朋友。李帆在班里虽有几个要好的朋友,不过女生堆儿里惯常七嘴八舌的。这样的事情实在没法开口,刚说两句就会全校皆知。正好吴明明没有一个女生朋友,也不曾参与女生八卦。
李帆说,爸爸妈妈吵架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了,最近终于闹得不可开交,爸爸搬到城里去住了。上次爸爸放学接她进城吃饭,看了看那个房子。今天早上,妈妈跟她说,爸爸以后都不会再回家来了。对了,有一次进城吃西餐,还来了一个烫着一头卷的阿 姨,给她买了几条裙子。她拿回来了,不过一次也没穿过。
吴明明不知该如何答话,只得默默听,一边走一边心里忖度:平时只道李帆装腔作 势,一心讨好老师,最是惯做乖学生的样子,没想到也有这些不为人知的难处。吴明明本来不愿意搭理李帆,此刻却心软下来。一时,走到吴明明家楼下,吴明明停下脚步。李帆站在车棚里,继续说,她很想上西山中学,可是爸爸想要接她到城里上中学。“城里中学有什么好!难道每天看着那个大花卷吗?”
吴明明并不知道如何哄人,她想了想,问:“那你妈怎么说?”
李帆说:“我妈只说,城里上学有什么好,风吹草动还要停课。”
吴明明说:“可是西山中学也停课 了,一样的吧。”
李帆说:“我妈让我好好努力,争取保送。”
吴明明说:“保送还能怎么努力?”
李帆含混地说:“反正就是好好表现,别出岔子吧。”
走到 三单元门口,吴明明看着李帆眼眶泛红依依不舍的样子,不忍就上楼去,只好说: “要不要来我家写作业?”李帆连忙点点头,欢天喜地地和吴明明上楼去了。
几天下来,李帆和吴明明形影不离。每天上学,李帆路过 204 楼,在楼下等吴明明。放学,两人一起回家,在吴明明家写作业。有时吴妈妈在家,留李帆吃完饭再走。
吴妈妈暗地里留心女儿的新朋友。常妈妈总说李妈妈如何如何心机深、讨人厌,李帆倒不像她妈那么有心机,是个乖巧文静的小孩。李妈妈是门诊部的司药,常妈妈是门诊部的化验员,两人都是望京人,同在门诊部共事多年,丈夫还是研究生同学,孩子又同龄。按说两家应该很要好,可是常妈妈就是与李妈妈和不来。前几周,常妈妈已经听说了那两口子要离婚的事,第一时间当头号八卦告诉了吴妈妈。吴妈妈觉得父母离婚,可怜的是小孩,又不免对李帆多了几分好感,常留她吃饭。李帆懒得回家去听她妈妈絮叨抱怨,也常常留下。
两个小女孩总在房间里唧唧哝哝,不知怎么有那么多话要 说。吴明明出门少了,吴妈妈心里暗自高兴又纳罕,高兴的是女孩子家一天比一天 大,这样子才比较像话;纳罕的是吴明明从小没交过女孩朋友,总是跟男孩子疯,不知道怎么忽然开窍了。
5 月 7 日 星期日
奥数课和作文课都是本学期最后一次课。奥数竞赛放榜,讲评试卷。西山中学周一就要停课,已经正式下通知了。
五月初的清晨,天气微凉,早上刮起了大风。李帆和吴明明讲好了,坐李爸爸的车一起去。车到 204楼,接上吴明明和常平,再到 375 路公共汽车站,接上方小毛。路上骑车的人们顶着大风,女人们蒙着头巾。
不出所料,方小毛奥数竞赛得了一等奖,不枉方奶奶几年来逼着方小毛读书。方奶奶不懂奥数。买习题集,逼着方小毛做题,就是她以不变应万变的法子。她戴着花镜,盯着方小毛一道一道做,做完了对答案,反正不正确就重做。记得四年级有一次,怎么都做不对,方小毛被奶奶逼得快急哭了,方奶奶也急得浑身乱颤。最后,大周末的来到数学老师家请教,才说是答案印错了。数学老师给方小毛讲解了一遍,方奶奶听得云山雾绕,满意地带着方小毛回家了。方奶奶教孙,一时间在大院儿里传为美谈。此刻,方小毛果然得了奥数一等奖,没有辜负奶奶的期待。
下课后,方小毛兴冲冲地跑出去,在水池前等吴明明下作文课。吴明明走过来,看见方小毛满脸喜色,就笑说:“一定是获奖了!”
方小毛把奖状递到吴明明脸前,说: “一等奖!”
吴明明笑着看他说:“太好了!”
方小毛耷拉着脑袋,叹口气说:“唉,还是我奶奶这些年来逼着我做习题集啊,做烂了多少本。”
吴明明笑着说: “我是实在做不下去那些习题。”
常平走过来,祝贺方小毛。吴明明笑说:“你怎么样?”
常平说:“差远了,二等奖而已,没什么用。”
李帆远远走过来,吴明明迎上去,李帆摆摆手,说:“不行不 行,没上榜。”
吴明明想起那天在门诊部听到李妈妈和另一个阿姨的对话,脱口而出,笑说:“没关系,你反正能保送。”
李帆脸色一变,但马上恢复如常,不动声色地笑笑,说:“保送谁知道呢。哪怕上四十七中,咱俩一起,也挺好。”
大家一起上了李爸爸的车。李帆坐前排,那三个人坐后排,常平挤在中间。李爸爸 说:“你们奥数毕业了,西山中学也停课了。下回再来西山中学,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啦。”常平推一下方小毛。方小毛笑了,他是西山小学第二个确定报送西山中学的, 九月份开学就来报到啦。坐在前座的李帆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方小毛。方小毛忽然收了笑,看了一眼吴明明。吴明明并不看他,只看向窗外。方小毛看不到吴明明的表情, 便转头看向另一扇车窗外,若有所思。
常平进了家门,看到桌上有热腾腾的豆包儿,顾不上洗手,赶紧抓来吃。常妈妈在屋里正跟吴妈妈打电话。常妈妈说:“钱大又召集你们同学今晚聚会。你这回可不能不去。他们次次问谢丽华来不来。说咱们一个大院儿的,为什么老常总去你不去,莫非是我们把你藏起来了。”
常妈妈又笑道:“他们都说,一定让我把你拉去。校花嘛,大家都惦记着。”
放下电话,常妈妈对常爸爸说:“你看,我说她这次会去吧。都什么节骨眼儿了,孤身一人,又没门路,女儿升学完全没有门路,还不多出去走动走动吗?指不定老同学谁有办法。”
吴妈妈人不显得年轻,也不着意打扮,整天在幼儿园里拖着一堆孩子。说她是校花, 整个西山大院儿恐怕都没人相信。可在常爸爸心目中,吴妈妈仍是当年高中时的样子:穿着蓝色卡其布的肥大褂子,露出衬衫的领子,梳着两个长辫子,一笑起来露出虎牙。
吴妈妈和常爸爸是汉南老乡,又是高中同学。她高中之后就没再读书,返城后经人介绍,嫁给吴爸爸。吴爸爸来望京读书、留校。吴妈妈和丈夫两地分居了几年,总算争取到名额,带着孩子跟来了望京,被安排在大院儿的西山幼儿园做阿姨。来了望京才发现,原来丈夫的研究生同学正是自己的高中同学常宽。两家孩子一样大,又住同一楼,常妈妈为人大方豪爽,少不得往来密切。吴明明六岁那年,吴爸爸因公去世,两家的关系更多了一重常家对吴妈妈孤儿寡母的照拂。
汉南来的高中同学有三五个在望京,一二年总要聚会一次。吴妈妈从来不交际,可这次却决定去,想来是要为女儿升学找找门路。
吴妈妈仍穿那条藕荷色的旧裙子,从床底下鞋盒里拿出来一双米色白色拼接的方头坡跟皮鞋穿上,背一个白皮包。这一身是她刚来望京那年,和吴爸爸一起进城买的。留了许多年,并没穿几次。
常爸爸要了单位的车,三个大人一起进城去。
聚会地点在黄庄新开的西山饭店,钱大在顶层的旋转餐厅订了位置。他是汉南一中的同学里最早下海的一个,如今身家不俗,开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,挂着望 1 的车牌。每次老同学聚会都是他张罗请客。大家有心分账,可每次钱大选的地方又不是普通工薪消费得起的,也就作罢。有时常爸爸会说:“这次我能走帐。”就把帐付了, 钱大也不争。其他时候,都是钱大付。
吴妈妈三人到得早,喝了会儿茶,老同学陆陆续续到了,大多带着家属,也有个别单身。同学相见,少不得寒暄客套,问长问短。吴妈妈不惯交际,很快就没词儿了。这家餐厅请了四川厨子,汉南人吃不惯辣,但川菜正是这一年的聚会时兴菜。酒过三巡,桌子那头男士们已经沸腾起来。只听有人问问:“钱大,最近上海那边怎么样?”
钱大说: “我一平头百姓,知道什么,内幕还得问常宽。”
常妈妈眼看着身边女眷,耳听着男士们的谈话。听到这么一问,赶紧往那边看。还没听清常爸爸怎么回答,耳边吴妈妈悄悄地说:“我先回去了。”
常妈妈转回来,说:“哎哟,那干什么,跟我们车一起回去。”
吴妈妈说:“没事的,我正好去镇里书店看看,坐 375 路回去,没几站地。你看老常正和他们喝得高兴呢。”
常妈妈看看外面天刚擦黑,才八点多也不算晚,就让吴妈妈自己先走了。
黄庄只比西山中学远两站地。平日里等吴明明上奥数课,她就常来这里逛逛。只为打发时间,一般不买什么,主要为省钱。只一件——买书,她很舍得。橱窗里摆着一整套古典名著的少儿读本,什么西游记啦、三国演义啦、红楼梦啦,上个月刚到货,她已经排队买到了。虽然她都没读过,但“四大名著”的说法是听说过的。想来读书总是好的,又是古典名著,少不得咬咬牙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给了吴明明。吴明明虽不算十分体贴懂事的小孩,只有一点好处,就是爱看书。吴妈妈本来觉得十分欣慰。却没想到班主任老师却说有的书不妥。吴妈妈自愧自己读书少,不懂这些,也没法和老师分辨。
这次又来了什么新书呢?吴妈妈正在橱窗前看,忽然背后有人拍她,喊了一声:“谢丽华!是不是你!”
吴妈妈连忙回头,先是一愣,定睛一看,大声喊着说:“徐春平!”
徐春平笑道:“返城以后咱们再没见过!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! “
吴妈妈一时说不出话来,赶紧拉了徐春平的手,说:“太巧了,你猜我今天来做什么,正好是咱们高中同学聚会,钱大组织的,他们还在楼上旋转餐厅里闹呢。怎么会没通知到你?”
徐春平笑道:“我才来望京两个多月,还没和老同学接上头呢,可巧这里就碰上你了! 当年你先返城,等我返城你早没影儿了。还是听我妈说的,你嫁人生了个女儿。女儿几岁啦?”
吴妈妈说:“六年级。小学马上毕业啦。”
徐春平说:“天呐,这日子过的。有苗不愁长啊。”
吴妈妈说:“孩子大了,我也老了。”
徐春平哈哈哈一阵笑,说:“老?你可别逗了,校花还敢说老 ,我们还怎么见人啊!你还住在大院里?”
吴妈妈说:“还能去哪儿?我跟着吴宁来望京,就在大院幼儿园当阿姨。吴宁走了以后,我就住在分的房子里,拉扯明明也这么些年了。你怎么样,要孩子了吗?”
徐春平笑着说:“我上哪儿要孩子去啊?!和老赵这么些年都两地生活。他念书,我念书,他留校,又留学。好不容易我调来望京。他倒好,去驻外了。你看你,人还这么年轻,女儿都这么大了。多省心啊。”
吴妈妈说:“一点不省心啊,今年就要升中学了。女儿大了,更不放心。”
徐春平说:“日子过得太快了,转眼连孩子都上中学了。中学去哪儿?”
吴妈妈说:“正在为这事犯愁。今年小升初考试都取消了,本来成绩是不错,还指望着考试凭成绩能进西山中学,现在都不知道中学大门朝哪儿开了。”
徐春平说:“正是呢,孩子是不考了,这是考爸妈呢!”
吴妈妈点点头,说:“我一个人,又能有什么办法?就近上四十七中吧。”
徐春平一拍额,说:“对了,黄庄中学,去不去?”
吴妈妈:“黄庄中学也很好啊, 区重点。但区重点不能全市招生。和我们小学跨着片呢。我们那片儿要是进不了市重点西山中学,就只能就近四十七中。”
徐春平笑说:“咱可以想办法啊。”
吴妈妈赶紧问:“有认识人?”
徐春平说:“你记不记得,当年比咱们高一届的薛英芬!”
吴妈妈说:“校广播站的,俄语特好的?后来参了军?”
徐春平说:“是她,后来她部队大学转学英文,先留校当老师,前些年转业,和她爱人一起到望京,就在黄庄中学当英语老师,现在当教务主任了。我这些年一直和她有联系。你们都在望京,反而没联系。”
吴妈妈点点头:“是啊,本来不是一届的,也不太熟。确实没听人说起过她在望京。”
徐春平 说:“我帮你去说。我也从为这种事儿找她说过什么话,别人的孩子咱们才不管。其实她也是不走后门的人,但今年这么乱,咱们闺女本来就是成绩好,不能平白耽误了, 也怨不得咱们得自己想办法。”
吴妈妈今天出来参加同学聚会,闹哄哄一场,哪想到在新华书店碰到徐春平。有这个意外之喜,吴妈妈话都说不出来,半晌方说,“那真是解决我一件大心事了。”
酒过诸巡,常妈妈劝常爸爸少喝点。常爸爸是南方人,平日斯文,又极爱惜羽毛,从不在人前失态。这次老同学聚会,想放松多喝几杯,却不断被常妈妈劝,也是不胜其烦。回来车上,常爸爸一言不发,头靠着车窗。
常妈妈不由推他一把,说:“睡着 啦?”
常爸爸说:“没有。”
常妈妈没好气说:“让你少喝点,非要喝那么多。”
常爸爸说:“并没喝多。”
常妈妈声调又高了一点:“那怎么没话?”
常爸爸摇摇头。常妈妈一股无名火起,扬声到:“跟我就没话了!刚才怎么那么长袖善舞呢?”
常爸爸低声说:“别瞎说。”
常妈妈说:“谁瞎说了!谢丽华在的时候,几个男的都聊得那么起劲儿,喝酒也起劲儿。她一走,你们立马蔫儿了。”
常爸爸说:“你说的那是钱大。“
常妈妈冷笑道:“钱大那是真性情,喜欢就是喜欢,都放在明里。不像有些人,道貌岸然,不知道心里怎么想。暗地里更不知道怎么样。”
常爸爸说:“你不要胡搅蛮缠。”
常妈妈冷笑说:“恼羞成怒了不是?”
常爸爸说:“邻居住了这么多 年。这扯到哪里去了。”
常妈妈说:“住着邻居哪里有感觉,只觉得那是孩子同学的妈。可高中同学一聚会呢,不得了了。青春回忆都回来了不是?”
常爸爸摇摇头,闭目不答。
常妈妈看常爸爸不说话,更气,又道:“你看,我说你跟我就没话吧。等我们搬家了,还不定怎么想念呢。”
常爸爸轻声吐出三个字:“神经病。”
常妈妈更急:“我神经病!你跟神经病过这么多年,有本事你离啊!这么多 年,谁里里外外谁操持?家里的事你管过半分吗?整天在三号院,忙忙忙。你加官进爵你得意,可是孩子到的事,你就甩手掌柜当得安心吗?昨天奥数竞赛发榜,方小毛人家怎么样?一等奖,保送西山中学稳了!你看看常平,你操过半分心吗?”
常爸爸说:“谁说我不关心。”
常妈妈说:“你关心!孩子升学的关键时刻...你成天不着家。到家就抱着你的收音机听短波。最近是什么时候?”
常爸爸听到短波两个字,转头立目横扫常妈妈,再扫了一眼司机。常妈妈硬生生截断话头。车已停在家楼下。常妈妈赶紧开车门,跟司机打招呼,说:“小高啊,辛苦你。你等一下啊。”一面给常爸爸使眼色,一面跑上楼去。
常爸爸也说;“今天有点晚了啊,小 高,不好意思,今天又让你在外面匆忙吃饭。别放了回头填单子领饭补。”小高脸红点头,说给首长出车是应该的。
只见常妈妈已经翻身下楼,打开副驾驶门,递给小高一条烟。小高坚辞不收。常妈妈笑着放在副驾驶座位上。常爸爸边下车边说说:“早点回队里休息吧。”便和常妈妈一起上楼了。
5 月 8 日 星期一
吴妈妈倒休。她早上听吴明明上学走了,自己在床上多赖一会儿,回笼觉并没睡着, 略躺躺就起来了。她去自由市场买菜,今天的鲤鱼特别好。吴妈妈让摊主挑了一条杀了,先去买别的菜,再回到鱼摊,鱼刚好收拾净,挂在一个钩子上。回到家,吴妈妈趁倒休把房子换季打扫一遍,把蚊帐拿出来挂上了,虽然蚊子还没上。
接着,吴妈妈做了红烧鲤鱼、凉拌黄瓜、凉拌豆腐丝,等吴明明回家吃饭。吃完午饭,躺下歇午。吴明明躺在窗下的单人床上,新挂出来的草绿色蚊帐,透着花露水的香味。吴妈妈侧躺在大床,挂着一顶白色圆顶蚊帐。窗半开着,吹来一阵风,蝴蝶窗帘和蚊帐都在晃。
吴妈妈小心翼翼措辞,问吴明明:“你们,你们同学都怎么样了?有谁定了西山中学吗?”
吴明明说:“蓝美华是舞蹈特长,方小毛是奥数竞赛。”
吴妈妈说:“你怎么想?”吴明明咬咬嘴唇,说:“反正我是不去四十七中,上不了重点,我就在家自学三年,一样中考。”
吴妈妈说起昨天见到徐春平的事,说:“黄庄中学也还可以吧。”
吴明明说:“跨片儿区不行吧。”
吴妈妈说:“想想办法。”
午休起床号响了。吴妈妈起身,洗了一个桃子,让吴明明吃了再走。吴明明刚出门一会儿,就传来敲门声。吴妈妈想,这是又忘带什么了,自己又不带钥匙。一开门,常妈妈站在门外。人还没进屋,笑声已经进来了:“你猜昨天你走了以后,谁来了?”
吴妈妈说:“我们老同学,徐春平嘛。她去饭店找你们去啦?”
常妈妈哈哈笑着说:“可不是嘛。她让我们猜半天怎么接上头的,我们再想不到她竟在黄庄书店和你巧遇!”
吴妈妈:“难为她特意上去看你们。”
常妈妈说:“嗨,哪是来看我们呢。是特地来派钱大不是的,说聚会竟然不叫上她。哈哈。不管那些,先说正事,我听徐春平私下跟我说,升学的事有眉目了?”
吴妈妈说:“八字还没一撇呢。徐春平说,帮着联系联系薛主任试试——就是我们老家高中的师姐薛英芬。“
常妈妈说:“太好了,这还说没有一撇呢!能联系到教导主任岂不是十成有了八九成。”
吴妈妈心里想着常妈妈的话外之音:区重点,对吴明明,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,够好了。可对于常妈妈来说,区重点决计入不了她的法眼。昨天晚上,常妈妈在家和常爸爸絮叨这个八卦,被常平听见了。常平马上提出说,自己也觉得黄庄中学很好,没必要非上市重点。听说黄庄中学年纪大的老师多,教得还特别仔细。常妈妈根本没理会常平,又是把常爸爸一顿数落。她说,不管费多大劲,反正得把孩子弄进西山中学市重点。
下午上学路上,吴明明和李帆一起往学校走。刚走没几步,只听后面咚咚咚的脚步 声,方小毛追了上来。这是一条梧桐夹道,路两旁都是一人多合抱不过来的大梧桐树,树干斑驳着,树叶遮住了大半个天空,逆着光绿得发亮。一阵风起,几片叶子落下来,趴在水门汀地上,像一个小手掌。方小毛忙捡起两片树叶,赶过去,跑过吴明明,又转过身来,边倒退着走,边说:“拔老根儿吗?”
吴明明看了李帆一眼,笑 说:“大夏天的,谁玩这个?”
李帆也笑笑。吴明明又看方小毛一眼,接过一片叶子来,来手里转着玩。方小毛献宝似的从书包里掏出随身听来,说:“借给你听吧。”
吴明明摇摇头,说:“有什么稀罕。”吴明明踩在马路牙子上,旁边是李帆,一尺外是方小毛。三人无话,继续往前走。
又一阵风,一朵乌云飘过来。快到学校门口,远处一个惊雷,平地就要下雨。
三人紧几步跑进校门,刚进教室,觉得怎么屋里这么黑。方小毛刚坐下,听教室那一头的吴明明喊到:“方小毛,关窗吧。”
方小毛瓮声瓮气地说:“关了窗多热啊。”
王亚征跟着阴阳怪气地说:“多热啊。”边说边翘着椅子晃。吴明明刚要站起来抢 白,方小毛对着王亚征的椅子就是一脚。王亚征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,哇哇乱叫。班里同学笑着闹着,预备铃响了,大家赶紧各自归为。屋外大雨下来了,大颗大颗的雨点子,打在窗户上,瞬时,天都下白了。
夏季的雷阵雨,雨点很大,时间不长。先猛得把天下白了,再把天下黑了。太阳落山前,却会放晴一瞬,不会顾自黑下去。夕阳在天边露一小脸,西山的边缘青灰色的, 有点发紫,镶一个金边。小学生们穿着塑料凉鞋,放学时走在马路牙子旁边淌水。
昨天大院封了,除非事出公务,开出门条,否则一律不许出院门。眼见着接连几天大雨,大院儿门外的大运河水涨起来了。再暖和一点就可以下水游泳了,方小毛想,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封。
5 月 12 日 星期五
今天放学早。王亚征拦住方小毛,说:“五人组该去探险了。”
方小毛说:“正是呢,再不去就要毕业了。”
王亚征说:“等中学了,还不知道大家在哪儿呢。你反正是定好了。”说着叹了一口气。方小毛看王亚征这只皮猴儿也会叹气,觉得十分纳罕。
王亚征自己不觉也尴尬笑笑,岔开话头说:“上次去干休所也没什么大意思,这回去门诊部?”
李帆走过来,说:“万一碰到常阿姨呢?”
王亚征说:“院内都没什么地儿可玩了。又出不去。”
方小毛说:“就是啊。本来每年春天都去抓蝌蚪,一直就没去。现在水涨起来了,正好游泳,又出不去。一整个春夏都没去成。”
常平说:“运河岸边拍电影,也全拦起来了。扎着好多帐篷,都是群众演员。”
王亚征说:“那就去大礼堂旁爬假山吧。天暖和了,水池子已经放水了。”
常平点点头说:”这两天这么下雨,水应该也不少。“
五个人各自回家,推出来自行车,在 204 楼一单元车棚前的核桃树集合。最近吴明明骑车熟
了,不用人带。她跨坐在车上她妈妈的 26 飞鸽上,和常平并排,神色十分得意。常平
推着他爸爸的 28 永久。远远看见两人一前一后从南边来。李帆骑一辆公主车,车前面
挂个白色车筐,还有个粉色车铃,帖着马路牙子骑。方小毛还是骑他奶奶的旧 26 永久,在胸前抄着手, 并不扶把,在宽宽的马路上弯来弯去。王亚征从北边来来,骑着一辆崭新的山地车,头上歪戴着棒球帽。五人骑上大路,浩浩荡荡,来到大礼堂。
自行车锁在路旁,五人从冬青栅栏的豁口走进去,来到人工池塘旁。立夏以后。水池蓄了水,水清见底,放了几尾红鲤。大家沿着荷叶形状的踏脚石走到对岸,抬头看看, 假山上立着牌子,写道“假山危险,请勿攀爬!”王亚征和方小毛不由分说往上爬, 两个女生也赶紧跟上,这回是常平殿后。
不一会爬到最高处,五人坐在石头上眺望西山。山树刚绿意盎然,花都开着,赶上今天很晴,远近飘着几朵云。随意坐着无事,忽听王亚征大喊一声:“小心!”下面荷叶踏脚石上一个人应声落水。常平和方小毛连忙爬下假山石,奔过去救人,好在池水不深,那人扑腾了几下,扒在了踏脚石边上。常平率先赶到,把人拉上来。定睛一 看,正是蓝美华。她穿着白衬衫,格子呢的背带斜裙,已经全部湿透。这时李帆和吴明明也赶到,都对她说:“快送你回家换衣服吧。”蓝美华头发上滴水,眼里含泪, 哆嗦了一下,刚迈一步就是一瘸,猛蹲下去。李帆说:“哎呀,脚扭了吧。快送你去门诊部。”
方小毛赶紧脱了外套给蓝美华披上,常平跑着把车推过来。李帆扶着蓝美华坐在后座上。常平推车带着蓝美华,李帆和吴明明推着车跟在两边,浩浩荡荡护送着往门诊部走。方小毛和王亚征落在后面。方小毛问:“王亚征,是你大喊一声吓到她的吧?”
王亚征一脸无辜地说:“没有啊!我真是想叫她小心。我看她拿个树枝在那够什么东西,就觉得她要失去平衡了,才喊的。”
方小毛思忖:“够东西?”王亚征连忙说: “是啊,够什么呢?把什么掉下去啦?”
王亚征看过去,说:“那儿!那儿有一个布袋子!”方小毛捡来一根长树枝也去捞,王亚征在后面拉着他,免得方小毛也掉进去。
门诊部里常妈妈和李妈妈都在。李帆扶着蓝美华进去,常平和吴明明走在后面。李妈妈先从药房玻璃窗后面看见李帆,心急火燎地走过来。一看李帆没事,就放心了,原来受伤的是那天舞会见到的漂亮小姑娘。常妈妈赶紧迎过来,说:“哎呀,美华啊, 这是怎么搞的。”常妈妈带着蓝美华去地下室放射科拍了片子,李帆陪着一起。所幸没骨折,只是扭了脚。
常平和吴明明走到门诊部楼门外等着,一架子紫藤已经开败了,知了声声叫着。方小毛和王亚征骑车过来了。方小毛拎着一个湿漉漉的布口袋。
王亚征喊:“快来看!我们刚捞上来的!蓝美华就是为了捞这个掉水里的!”
我提起来布口袋掂了掂,哗啦啦响,有点重。
王亚征笑说:“不是金子吧!”就要抢过去解开看。
方小毛叫:“不许看!”
王亚征不干了,扭着身子喊道:“凭什么不许看!是我发现的!谁说就一定是她的了?她没捞着,谁捞着是谁的!”
方小毛一指王亚征的鼻子说:“我说不许看!”
王亚征自觉理亏,又嘟嘟囔囔地说:“不是说好了探险五人组吗?探到宝又蝎蝎蛰蜇。没劲儿!”
李帆搀着蓝美华走出来,扶她坐上方小毛的后车座。
方小毛问:“你家住哪个楼?”蓝美华说:“七号楼。”七号楼在西山小学后面,是一排二层的小洋楼,每个门洞只有一户,是跃层式的高干房。
一群人浩浩荡荡推车走到七号楼。蓝美华慢慢下车,捋了捋湿头发,看看方小毛,又看看常平,说:“谢谢你们啊。”方小毛转把布袋子怼到王亚征怀里,揪了他一把。王亚征只好走上前,把湿布袋子交给蓝美华,说:“你是要捡这个吧,我们给你捞上来了。”蓝美华刚要说话,李帆拉了拉蓝美华的手,说:“回头再说,你快进去换衣服吧,太冷了。”
看着蓝美华跑进楼去了。王亚征说:“原来她住在七号楼啊?高干小洋楼。”
李帆 说:“噢!她就是蓝校长的孙女吧?”
吴明明挠挠头,问:“咱们校长不是傅校长吗?”
李帆笑着拍拍她说:“谁说咱们小学校长了,说的是咱们大院的校长。”
吴明明吐吐舌头。
5 月 13 日 星期六
第二天,午休时,方小毛一个人骑着车在大院儿里闲晃。一时逛到吴明明家楼下,自己跨在车上发呆,一会儿看天,一会看西山。
远处走来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。月白色的衬衫,湖蓝色的裙子,白球鞋,编两个辫 子。方小毛定睛一看,仿佛是蓝美华,正笑着向自己走过来,却不能确定。方小毛忽然心里一阵乱跳,不像平日等吴明明那么气定神闲。
方小毛也搞不清自己怎么回事, 赶紧大口喘了两口气。等蓝美华走到跟前,方小毛满不在乎地扬脸笑笑,挑着眉毛 问:“大中午的,你在这儿做什么呢?”
蓝美华嫣然一笑,说:“来找你。”方小毛没见过这阵仗,差点从车上掉下来,不由心跳更快,握着车把的手心里全是汗,只好在裤子上抹了一把。
蓝美华神色如常,继续说:“你还问我。我倒问你,你大中午的在这里做什么呢?”
方小毛又抹一把手,说:“我没做什么。”
蓝美华咯咯咯如银铃般笑了笑,说:“要找你太容易了,整个六年级随便打听一下,谁不知道?只要中午到 204 楼车棚,十有八九能找到方小毛。”
方小毛涨红了脸,说不出话来。
蓝美华笑着说:“也没什么事,就是来谢谢你、哦、你们,送我去门诊部,还把东西帮我捞上来。”说着,把外套还给方小毛。
方小毛连忙接过来,扔在车筐里。蓝美华又递过一个布袋子,正是落水的那一只。方小毛慌不择言地摆着手说:“不不不,无功不受禄,不不,就算有功吧,英雄救美,也是应该的。不不不不。”
方小毛边说边恨自己,话也说不利落,好不尴尬。
蓝美华笑道:“这个本来就是要给你。那天看你们一行人往假山去,我也跟过去。没想到在荷叶石一跳,掉下去了。正要捞,把自己也掉下去了。”说着笑了笑。
方小毛问:“为什么要给我?”
蓝美华说:“我爷爷让带给你奶奶的。”
方小毛一脸问号: “我奶奶?那能满足一下好奇心,让我看看布袋子里是什么吗?不方便就算了。”
蓝美华说:“给你了,你随便看。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。”
方小毛打开看看,心想这算什么意思,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。
蓝美华又说:“也许对他们很重要吧。你能不告诉别人吗?” 还没等方小毛回答,又补充道,“你要告诉吴明明可以,别告诉其他人了。”
方小毛不好意思地笑着点点头。
蓝美华道了谢,转身便走了。
方小毛在这儿独自愣神一会,把布口袋揣在书包里。只见吴明明下楼来,方小毛迎上去说:“怪事啊!怪事!我告诉你,你就别告诉别人了。”吴明明等着他继续说。方小毛又补充道:“也别告诉李帆!女生嘴不严。”
吴明明撇撇嘴说:“那你也甭告诉我了,女生嘴不严!”
方小毛忙推车跟过来陪笑 道:“哎,你又不一样。”
吴明明说:“有什么不一样的?”
方小毛想了想,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,便没搭话。
吴明明自言自语道:“我又不和女孩玩,也不和她们整天叽叽喳喳八卦。“
方小毛 说:“你最近不是和李帆很好吗?”
吴明明叹口气说:“李帆也不太一样。”
方小毛歪着头认真严肃地说:“有什么不一样的?”
吴明明把方小毛连人带自行车推了一 把。
方小毛把袋子扔给吴明明,说:“你看。”吴明明打开一看,是一袋校办印刷厂用来活字排版的铅字。
下午班会课,评选本学期三好学生。三好学生是品德好、学习好、体育好的全面发展优秀学生,每个学期评选一次。从四年级到现在,连续当选的只有常平和李帆。其他人则时而当选,时而落选,比如有一年吴明明作文比赛获了奖,有一年王好被体育老师选做课间操领操员,有一年邱秋曾当过一个学期的升旗仪式护旗手,有一年方小毛也曾参加电动汽车模型比赛在区里获了奖。大家都有可能一时间人气大涨,被同学们选做三好学生。虽然这些候选人在老师眼里并不一定够得上“三好”的楷模,但都是全班同学投票的结果,一时也不必例会。反正,只要王亚征这样的皮猴儿不当选就可 以,就说明班风是正的。王亚征只有在地上起哄的份儿。
打过上课铃以后,朱老师没提三好学生的事情,先对周四的劳动做出了总结。她表扬大家冒雨去义务劳动,特别表扬李帆、邱秋两个女生。她们虽然个子不高,却主动抢着干重活,楼上楼下地搬书,值得全班同学向她们学习。全班同学鼓掌。朱老师又破天荒表扬了王亚征,说他这次爬高爬低地擦玻璃,非常认真。又表扬方小毛,这次全校义务劳动就是方奶奶联系的去图书馆帮忙,为班集体做出了贡献。全班同学鼓掌。
表扬完毕,朱老师开始宣布期中考试排名:“大排名出来了,咱们班第一名是吴明明同学,而且她的语文成绩 99 分,在全年级也是第一名。”朱老师是班主任,也是语文老师,自己的学生在语文单科得了全年级第一名,感到十分风光。她接着说:”第二名是李帆,第三名是冯迪。数学单科第一名是方小毛。请大家鼓掌,向这几位同学表示祝贺。同学们都要再接再厉,向好学生学习。大家要互相帮助,共同进步。”全班同学鼓掌。
接着,朱老师话锋一转,说:“我要对常平同学提出批评,身为三道杠,大队委,自己却常常把红领巾借给别的同学。借给谁我就不点名了,今天只批评常平。你自己还经常作为全校值日生站在校门口检查红领巾佩戴,怎么可以明知故犯,知法犯法呢?”
常平坐在座位里,对这当头一棒完全没有准备。朱老师很少会在全班同学面前批评 人。常平又羞愧又恼怒地想:上次方小毛和吴明明,高年级小学生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、骑车待人、招摇过市,朱老师都没有当众批评,不了了之没了下文,这次还表扬了他俩的期中成绩。可这次怎么竟然在全班同学面前当众批评自己呢。常平这么想着,脸上红一阵、白一阵。虽然常平坐在后排,前面并没人转身,可他只觉得全班几十双眼睛都在看自己,彷佛每个人后脑勺上都长着眼睛。
朱老师忽然和缓了语气,笑着说:“李帆,你去办公室帮我取一落白纸来,做三好学生选票。”
李帆取了选票纸回来,分成几小摞,发到每个组第一排,请大家传下去。朱老师在黑板上板书了几个名字,说:“这是教研组经过讨论提出的三好学生候选人,请大家踊跃提名。”只见黑板上写着李帆、冯迪、吴明明、王好好四个人的名字。李帆率先举手提名,说:“邱秋”,朱老师便写在黑板上。冯迪说:“方小毛。”方小毛正在翘椅子晃,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,赶紧咣当一声放下椅子坐正。方小毛笑着举手,提 说:“王亚征”。全班同学哄堂大笑,王亚征自己也笑了,扮了个猴样。朱老师也写在黑板上,说:“已经七位了,还有吗?”只听常平身后传来吴明明的声音,说到: “常平。”常平心里一紧。
班里忽然安静下来,鸦雀无声,看向朱老师。朱老师向常平这边剜了一眼,不知道是看常平,还是看吴明明。她把常平的名字也写在黑板上,说:“好了,如果没有了, 大家就请进行无记名投票,每张票上最多写三个名字,否则视为废票。请大家谨慎投票,投出你心目中的三好学生。”
不一会儿,同学们把票写好了,叠成纸团,交到讲台上的盒子里。朱老师请了前排三个女生唱票。一人唱,一人监督,一人在黑板上候选人的名字低下画“正”字。
李帆、冯迪不出意料地当选为三好学生。票数第三多的是吴明明,不过得票数没有超过半数,所以没有当选。候选人里票数最少的是王亚征和常平,每人只得三票。同学笑着说王亚征:“你自己给自己投票了吧?”王亚征晃着椅子说:“那又怎么着,领导人还可以自己投票给自己呢,再说不还有另外两票吗?”
朱老师在本子上做好记录,便叫同学把黑板擦了。
下课了,李帆、王好好几个女生在树下跳皮筋。男生们大部分在打篮球。学校里新支起的篮球架,比标准高度低 15 公分,小学生版本。远处几个不踢球的在跳远坑旁打沙包。吴明明一个人在秋千架下坐着,一边晃一边远远地往往教室这边看。不一会儿, 方小毛晃晃地走出教室,向秋千架走去。他刚到操场边,看到篮球向自己滚来,便紧跑几步,持球加入对阵。
5 月 14 日 星期日
总算是一个没有奥数课的周日,可以睡懒觉了。昨天晚上,听说常平三好学生落选, 常妈妈和常爸爸吵了一个晚上。
常平放学回到家,房间里没开灯。常爸爸也在家,难得回来这么早,双卡的短波传出外语广播声,常平听不懂,只觉得嗡声嗡气的伴着白噪音。常妈妈看常平进屋才走到客厅开了灯,脸色不太好。她烧了水,泡两杯茶出来,”咣当“一声,放在饭桌上。短波的声音停了。常爸爸把埋在双卡里的头抬起来,退出一盘磁带,脸色也不大好。
常妈妈说:“你没话说是吧?你自己不开口,就不要嫌我话多。”
常爸爸说:“情况不是还没搞清楚吗?”
常妈妈说:“还有什么不清楚。刚才傅校长都给我打电话了。“
常妈妈看常平一眼, 继续说:“傅校长本来是打了保票的,哪想到会出来个程咬金?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,你说怎么办吧。”
常爸爸说:”确定就只有一个保送名额吗?“
常妈妈说:“傅校长早都说了,连续三年三好学生的市重点保送,每个小学只有一个名额。原本,唯一的竞争对手是蓝美华,人家是蓝校长的孙女,谁也说不了什么。可是人家已经拿到舞蹈特长保送了,根本用不着这个三好名额。那这个名额,不就是常平的吗?我们常平从四年级到六年级上学期,已经连续两年半了。五个学期三好学生啊,只差这最后一哆嗦!谁知道,这最后一哆嗦竟哆嗦没了!“
常爸爸说:“三好学生都是同学选的,既然不选上,还能怎么办。”常平脸上又开始发烧。
常妈妈说:“同学选,这是真的同学选吗?哼!小学生投票,有什么事班主任不能操纵的?傅校长早说了,就算最后全年级有两个甚至更多连续三年三好学生,这个名额也理应是常平的,因为那些学生,除了蓝美华,还有谁能和常平比?大队委、学习 好、体育文艺全面发展。所以那起小人能怎么办?他们也明知道和常平并列,他们就没戏了,所以必须得把常平这最后一个三好给掳下来!连傅校长都没料到,还能有这一手。”
常妈妈把双卡录音机拿到一边,盖上布。把晚饭端上桌,蒜苗炒肉丝、西红柿炒鸡蛋、土豆烧牛肉,配米饭,都是常平最爱吃的菜。
常妈妈指挥常平去洗手,再过来吃饭。她去拿了碗筷,怼到丈夫和儿子面前。常爸爸端起饭碗,拿筷子夹菜。常妈妈继续说:“真是我儿子不守纪律不争气吗?犯个什么纪律啊,为了班集体荣誉,把红领巾借给同学,这算犯纪律吗?再说,谁打的小报 告?有谁知道这个事儿?还不是自己班同学!偏偏就要在三好学生选举之前把常平揪出来批评一顿?这不就是导向舆论、操纵选票吗?“
常爸爸看一眼昌平说: “这样说,太言重了。当着孩子,不要说这些了。”
常妈妈没听见似的,继续说:“为什么,有什么不能说?都要上中学了,不是小孩子了。了解了解社会阴暗面,没有什么不好。温室里的花朵,有什么用?傅校长说,她们早就计算好了,分毫不差。全班票选刚刚结束结束,朱老师马上把名字报到校长办公室。傅校长看到的同时,副校长、教导主任、书记、年级组长,一起看到了。白纸黑字,名字写在上面,生米煮成熟饭。现在多少眼睛盯着今年这个保送,傅校长这个一把手,竟然一点办法没有。”
常爸爸又说:“吃饭吧,少说两句,吃饭吧。”
常妈妈说到激动处,根本没听见常爸爸说话,站起来继续说:“高啊,实在是高啊。我真是没想到,她们家不知道已经明里暗里算计了我们多少年了,她在门诊部从来跟我不对付。老李专业了,她看着你下命令又眼热。老李下海可以赚钱啊,她还好意思占着院里的房子。不能什么好都给她家占了!”
常爸爸拉常妈妈坐下,常妈妈一扯袖子,继续朗声说:“就说她家李帆吧,除了学习成绩好,还有什么好?能配得上三好学生的称号吗?弱不禁风,小矮个儿,体育那么差!又给班集体做什么?她一个门诊部司药,能有多大权力,竟然不知道从什么起就搞定了朱老师。肯定是长年给朱老师进贡进口自费药!这真是以权…”
常爸爸打断说:“纵然如此,都是为了孩子上学。父母的心,能理解。你不要说话太难听了。”
常妈妈急了,说:“什么叫能理解?他们是正正经经地帮孩子吗?他们两口子什么人品?你竟然替他们说话。一个贪污腐败、以权谋私。还有一个呢?枉费国家培养,和你们一起研究生毕业,才干了几年,就下海折腾,还作风不正,搞得满城风雨,闹离婚闹了好几个月,一直忍着等孩子拿到保送资格,一直不正式打报告。这种心机!这种家庭,能养出什么好孩子来!”
常爸爸站起来,说:“够了!”
常妈妈把碗往桌上一撂,大声说:“什么叫够了!”
常爸爸说:“你扯太远了!”
常妈妈更大声说:“你到底是帮着谁说话?你这么说,难道是我错了?他们能做,我连说都不能说?”
常爸爸坐下来,低声说:“吃饭吧,都凉了。”
常妈妈更高一倍分贝,嚷到:“你就知道吃饭!孩子的事,你还管不管!你甩手掌柜,我说话都不让我说痛快吗!”
常爸爸说:“不想吃就算了。不吃了!”
常平半口米饭正在口里嚼,右手拿着筷子,左手拿勺乘起西红柿炒鸡蛋,勺子还悬在盘子上。只见常妈妈抄起盘子,直接把菜倒在垃圾桶里,把盘子撂在水槽里。
常妈妈还要拿另外两个菜。
常爸爸说:“你疯了吧!”
常平忽地站起来,把筷子一撂,说:“你们闹够了没有。”回到屋里把门一撞。谁也没看见,他的眼泪在眼眶打转。
常妈妈坐下,不说话了。半晌,常爸爸说:“我会想办法的。”
昨晚闹这么一场,常平并没吃饱,饿着肚子就躺下了。他躺在床上,还在想这盘西红柿炒鸡蛋可真好吃,好像从来没炒得这么好。竟然没吃几口,就被倒了。边想,常平边一阵胃痉挛。至于三好学生和西山中学嘛,常平半点没放在心上。他现在只想着,怎么能求爸爸把自己也安排去黄庄中学就好了。想着想着胡乱睡着了。
礼拜天,常平睡到日上三竿,起来洗漱。常爸爸已经出门了。常妈妈在窗下坐着发呆,并没开电视。
常平看着妈妈的背影,忽然觉得有点难过,想着妈妈为自己的操劳和抱怨,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。爸爸总是不在家,偶尔在家,对妈妈的态度,未免太不耐烦了一点。想着,常平走到妈妈的面前,小心翼翼说:“今天本来约好了我们奥数班同学去吃肯德基,李帆爸爸带我去。妈妈,我还能去吗?“
常妈妈黑着脸,冷笑说:“去呀!凭什么不去?我们又没做亏心事!你和你爸一个样,你们就一个一个都赶紧给我出门吧。都别回来!”
常平低了头,小声说:“我还是不去了。”看妈妈没说话,常平默默地回屋了。
过了半晌,常妈妈走过来,摸摸儿子的头,说:“去玩吧。妈妈不好。你就负责好好学习,好好玩。只要学习好,什么也不用你操心。这些都是大人的事,爸爸妈妈应该搞定。”
常平摇摇头,说:“我无所谓。不去就不去。”
窗外车响,李爸爸的白色伏尔加停在 204 楼一单元外,方小毛已经坐在前座,李帆坐在后座。吴明明上了车。几个人左等右等,常平不下楼。李帆看了吴明明一眼,哀求的眼神。吴明明说:“管他呢,不去就不去吧。”方小毛想了想,说:“我上去看一眼吧。”不一会儿,常平跟着方小毛下来了。方小毛仍坐前座,常平上了后座,吴明明夹在中间,李帆低头不说话。
经过大院门,李爸爸停下车,摇下车窗,向岗亭递上出门条。卫兵仔细检查出门条和车牌号,先敬礼,再扬手,示意批准出门。
沿着大运河,从郊外开到城里,路旁的杨树嗖嗖地过。这是真正的进城,可不是去黄庄,也不是去西山中学。吴明明很少坐小轿车。她看着窗外,笑说,“这可比骑自行车和坐公共汽车都快多了。”
转上望京市中心大马路,足有 100 多米宽,中间是白色的隔离栅栏,漆得崭崭新。红墙灰瓦,杨絮漫天。李爸爸说:“这边限行。咱们从南边儿绕过去吧”。这边儿不好停车,绕过去把车停在取灯胡同,再走回肯德基。
肯德基门前排着长队,尽是带着孩子的年轻父母。前面广场上,远远看去,也都是人,支着一排一排的帐篷。李爸爸认识经 理,直接带几个孩子上了二楼,坐在一张空桌上,点了几个套餐,边吃边往外看风 景。三层楼高的杨树,远处的城楼,碧蓝的天,正是初夏的午后。
李帆在套餐里又吃出一个机器猫,递给吴明明,说:“给你吧,我有一个了。”吴明明说:“你给过我了,给常平吧。”常平埋头吃,听见便抬头,说:“我不要。”方小毛一把拿去, 说:“你不要我要。”常平拿起一个鸡翅,继续吃。
吃完饭,李爸爸提出去广场边上走走。从南头走到北头,再从北头走回南头,眼睛简直不够看了。虽然几个人都是小学生,也能看出,与这里相比,西山中学里的海报和标语显得小儿科了。
正走着,一架纸飞机飞过来。常平蹲身拾起来,想,能飞多远?他一扬手,把它掷出去。几个孩子的目光追随着它。抬起头来,才注意到,广场上不知什么时候,已升起成百上千架纸飞机?最高的已经飞到城楼那么高,最低的也不落地。它们在空中盘旋盘旋。霎时间,周围一片漆黑,只有一束舞台光,打在广场正中。四野一片寂静。吉他的声音传出,一个人正在躬身坐在那儿弹琴。几个孩子离广场正中很远,他们面前人头攒动,可为什么好像能看到歌手的脸,看得那么清楚?广场上没有电源,没有音响,可为什么好像能听到他的歌唱,听得那么清楚?天什么时候黑了?常平想,怎么好像在看一场露天电影?在常平的记忆中,露天电影院就是这样子的。那时,露天电影院还没废弃,常平只有二三岁,常和爸爸妈妈去看电影。四周一片漆黑,只有舞台中央的光影、音响。身边虽然人头攒动,却只有一片寂静。
忽然,一束刺目的光直射过来,周围响起高分贝的大喇叭声音。常平被晃得睁不开眼。这是正午的阳光还是午夜的探照灯?大喇叭响起,四周喧哗乍起。所有人都向一个方向跑去,就像上次在山洞里遇到“野人的篝火“一般,后卫变前锋,大部队掉头就跑。常平记得方小毛的话:“不要乱跑!没有我喊”撤退“,不许乱跑!”
常平找吴明明,想问她有没有看到,有没有听到。吴明明就在前面,越走越远。常平伸出手去,想拉住她的手。他想拉住她,问问清楚,到底发生了什么,这一切是不是真的。她就在他前面半米处,可是怎么也够不到。直到多年后,常平仍清楚地记得, 吴明明那天穿着什么样的裙子,扎着什么样的头发。可常平记不起她的脸。
在一片纸飞机里,常平追啊、追啊,他想拉住她,可是又不敢。他怕她转过身来,那一面也没有脸。常平只能努力把眼睛闭上,仿佛永远睁不开似的,分不出白天和黑夜。闭紧眼睛,再睁 开,仰头看天,仍是蓝天白云。舞台、灯光、歌声,都没有了。漫天都是纸,飞升、盘旋。是纸飞机吗?除了他扔出去的那一架之外,没有一架落地。常平再次拾起他的这架纸飞机,掷出去。吴明明在哪儿?别人都在哪儿?我现在能不能跑?
等常平再睁开眼,已经坐在李爸爸的伏尔加里了。常平坐在前座,身旁的杯托里还放着肯德基的半杯奶昔,是自己没喝完一直拿在手里的。转头看,方小毛和两个女生坐在后座,一切如常。仪表盘上的钟显示下午两点半。常平搞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。他摸摸自己的额头,也许中暑了?还是鬼打墙?
半路上,李帆忽然提议去昆明湖划船。李爸爸看了看天气,说:“今天预报没有雷阵雨,就是比较热。大礼拜天,反正是带你们出来玩,也没什么不可以。我让李帆妈妈给你们家长打电话。”说着,拿出大哥大。吴明明睁大了眼睛,盯着这个没有线的电话,竟然能边开车边打电话,之前只在电视剧里看见过。常平在后视镜里看到吴明明的表情,忽然觉得有点好笑,已经把广场上的事情忘了大半。
李爸爸租了一条四人脚踏船,买了一网兜橘子味的北冰洋汽水,交给方小毛提着。四个孩子上了船。李爸爸就在站在岸边抽烟,不时查一查寻呼机。
岸上工作人员用一根长杆把船推出港,常平和方小毛开始蹬这只白鹅。一阵微风吹来,岸边的柳树沙沙地响,西山看得特别清楚,仿佛近在咫尺。
李帆先开口,笑说:“喝汽水。“
方小毛在茶几上一拍,启开一瓶,递给吴明明,再启开一瓶,递给李帆。他看常平一眼,常平说不用。方小毛就启开一瓶自己喝了。常平拍了两下,没启开,脸上有点发烧。讪笑了一下,再一拍,开了。
吴明明笑了一下,说:”可惜今天王亚征没来。“
常平忽然举起汽水,说:“我们庆祝方小毛和李帆保送西山中学。干杯!”
李帆不自然地笑笑,想说点什么,还没说出口,忽见她爸在岸上猛招手,示意他们靠岸回去。李帆欠起身体,想喊她爸,问问怎么了。她爸又再使劲招手。几个人不解其意,但还是尽量把船蹬回去,靠了岸,还了船。李爸爸对方小毛说:“你奶奶传呼我了。我赶紧打回去。她说你家里有事情,要快回去。你爸你妈从城里来接你,马上也到家了。”
方小毛摸摸头,能有什么急事呢?他爸妈经常周日接他上完奥数课回家,周一再送回来上学。可这周说好了和同学出来玩的,奶奶也同意的。
不管怎么说,大家赶紧上车,先把方小毛送回了干休所,再把常平和吴明明送回 204
楼。李爸爸把李帆送回家,自己没上楼,回城里的房子了。
[待续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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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hoto Credit: One Kaya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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