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小满
5 月 15 日 星期一
方小毛没来上学。
六年以来,吴明明几乎不记得有任何一天见不到方小毛,就连周日都要一起上去上课外班。他好像从没请过假吧?哦对,只有一次,就在今年。二月份,方爸爸在波兰出差,忽然形势剧变,火车都停运了。好容易想办法坐火车先到了莫斯科,再托使馆朋友买到 K4 列车的票,按时刻表是五天五夜到北京。上火车之后,使馆的朋友给方妈妈拍了电报。可是, 那趟火车一路幺蛾子百出,晚点是家常便饭。方妈妈到方奶奶家来住了几天,婆媳二人在家焦心等待。直到可靠消息说,这班火车已经离开乌兰巴托,今天夜里就入境, 才放下心来。方奶奶跟蓝校长借了一辆大吉普车、借了司机和警卫员,一大早就带着方妈妈和方小毛一起一起去接站。直到天黑,火车还没进站。方小毛睡在候车室里, 身子下面铺着司机叔叔的军大衣,身上盖着妈妈的大披肩。他半睡半醒,刚睡着就被吵醒。又是哪辆火车进站了,人群骚动起来,眯着眼看,摇曳的灯光、摇曳的人影、嘈杂的喧哗,再沉沉睡去。直到方妈妈摇晃他,方小毛再次睁眼时,火车站的大玻璃窗外,天空已经泛了鱼肚白。方爸爸已经站在面前了。方小毛爬起身来,跟着大人们坐上车、回了家。方奶奶多给方小毛请了一天假,让他在家里睡了大半天,直到下午才醒来,再慢慢拆爸爸给带的礼物。
上学后,方小毛把火车站上的故事讲给吴明明和王亚征听。虽然他自己百分之九十的时间,只是在候车室长板凳上呼呼大睡,却讲得眉飞色舞有如亲历。今天是方小毛第二次缺课。吴明明想,他家昨晚出什么急事了?
放学后,李帆照例到吴明明家写作业,吴妈妈留吃饭。晚饭后,敲门声响。吴妈妈开门一看,喊吴明明:“常平来了。”
李帆走出来,说:“天黑了,我也该赶紧回家去了。
吴妈妈说:“你等一下。我穿件外套送你回去吧。”
李帆连连推辞,说:“就几分钟的路。阿姨,不用了。”
常平说:“阿姨,我一会儿就走了。您不用下楼,我送李帆回去吧。”
李帆果然站住了。吴妈妈笑说:“那也好,你们大小伙子饭后多走走,省得总是这门洞到那门洞。”
常平把一个包交到吴明明手里,说:“我妈在收拾东西,让把这个给你。”
又对吴妈妈说:“还有好些东西呢,我妈说,请阿姨哪天有空上我家看看,有什么能用的就给您送过来,帮我妈减轻搬家负担。”正说着,电话玲响了。
吴妈妈接起来,笑说:“这不,常平刚进门。你有什么不放心的?”
又说:“嗨,人家说得好着呢,小大人儿似的。”常平脸红,李帆看着常平笑笑。
吴妈妈在电话上问:”定了哪天搬?有要帮忙,就说话。我倒休。“
又接着说:“好呀。墙都给刷好啦?太好了。祝贺你家乔迁之喜。常宽的命令肯定马上就下来了。等你们安顿好,一起庆贺庆贺。”
李帆忽然问:“哪天搬家?”
常平说:“礼拜六。”两人一起下了楼。
走到路灯底下,沉默了一会,李帆说:“你家要搬到北区去了?”
常平说:“是。”
李帆说:“那就离我。。。嗯,离我和吴明明住得远了。“
常平说:“嗨,走到学校也就是十五分钟。”
李帆说:”可是上学放学不一个方向了。”
常平说:“反正马上都毕业了,以后也不会走路去小学了。”
过了一会儿,李帆又说:“那天评三好的事…”
常平打断李帆说:“都是大人的事, 让他们折腾吧。”
李帆说:“可是,我…”一时停下了脚步。路灯罩上,‘嗡嗡嗡“飞着蚊子,还不是有蛾子扑上来。
常平说:“其实我本来就不想去西山中学。我想去黄庄中学。”
李帆说:“真的?为什么?”
常平笑笑,说:“换换环境吧。”
李帆说:黄庄中学是跨片儿的,怎么去?”
常平笑说:“想想办法嘛。”
李帆也笑了。很少见常平对自己说这么多话,李帆忽然觉得心下一阵轻松,往前跑跳步了几步,忽然站住脚步,回头看着常平,说:“有一件事,一直不知道怎么说。”
常平低头看着矮小的李帆。最近常平窜个,比李帆高出大半个头了,李帆却仍是瘦瘦小小,一直没怎么长个。用常妈妈的话说:“光长心眼子。”
常平说:“什么事?”
李帆咬咬嘴唇,反说:“难道你不知道?”
常平困惑,道:“不知道呀。”
李帆抬脚就走,说:“那没事了。”
常平跟上去。说着已经到了李帆家楼门口,李帆站住了脚步,又看了常平一眼,跑进楼去。
吴明明拿着常平送来的盒子进了屋,放在茶几上打开看,纸盒里是一个精致的黑色皮盒子,打开一看,丝绒衬里上嵌摆着一整套精密秤砣,最小的只有 1 克,还附一个小镊子和一双薄薄的白手套。”吴明明又惊又喜,没想到常平还记得。吴妈妈探头过来看是什么,吴明明给她看,说:“可惜没有天平。”
吴妈妈笑着说:“你小时候跟着常平去门诊部找他妈,你们俩总在化验室里玩,鼓捣天平。要求你戴手套才能玩秤砣,你还哭呢。难得还记着。”
吴明明笑着说:“是啊,最想要一套秤砣了,不过没有天平也没啥用。”
吴妈妈笑说:“他爸爸命令马上就下来了,北区三居室的新房子也赶在这波儿先分了。正好趁机收拾收拾家。还真收拾出来这些旧东西,你就拿着玩吧。”
5 月 20 日 星期六
下午放学,吴明明走回204楼,看到常家正在搬家。常爸爸单位来了几个同事帮忙。常妈妈指挥着大家把家具和箱子一件件搬上卡车。组合柜已经拆了几件,一条三人沙发,两个单人沙发,三屉桌两张,饭桌两张,单人床一架,双人床一架,余下的就是椅子和小柜子,不占地儿了。常爸爸和和一个叔叔正搬一个一个大柜子上车,站在树荫下抽颗烟休息。
叔叔问:“外面情况怎么样?也不能一直这么封着大院儿吧。”
常爸爸说:“拿出门条还是可以去。我们这里算郊区,没那么严重。去三号院的班车也照常运行。不过出门一定要穿便服。没事就不要乱出院儿了。“
常妈妈抱着双卡录音机,看到吴明明,就递给她,说:“帮你妈抱到楼上去吧。”说着,赶紧转身引导两个叔叔,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大包裹,包着一大床毯子,正是常妈妈心爱的 25 寸彩电。常妈妈看着彩电稳妥地上了车,才放下心来,说:“卡在这, 不会晃动,正好,正好。”
吴明明抱着双卡去了三单元。
吴妈妈正在下饺子馅儿,常平也在楼上,正在揉一团面。看吴明明进来,吴妈妈笑说说: “装车差得不多了吧。一会儿,叔叔们都来咱们家吃”滚蛋”饺子。我是不会包,只会下馅儿。你常阿姨一早已经把面醒上了,这会差不多了,常平在揉面呢。真能干。“
吴明明放下双卡,说:“阿姨让我拿上来的。” 说着,吴明明洗了手来帮忙按剂子。
随后,常妈妈就上来了,从厨房拿出擀面杖来擀皮,吴明明和常平包。饺子包差不多了,常平就去拿两只大锅烧水。吴妈妈在厨房切黄瓜、切西红柿,拌几个凉菜。吴妈妈是南方人,不会做面食,只会下陷儿。吴明明包饺子还是从小在常平家吃饭,跟着常妈妈学的。
常爸爸带着叔叔们上了楼,把小两居的单元房挤得满满的。一时间人声鼎沸地吃了饺子。吴妈妈微笑着看着大家,好多年陋室不曾这么热闹了。从吴爸爸走后,多少年没在家请过客。在座的,基本都是吴爸爸、常爸爸当年的同学,一个研究生班的。毕业都留校了,同学变成同事。
常爸爸举杯敬大家说:“大伙儿辛苦了!我在这儿请客,借花献佛,也麻烦谢丽华了。等到了新家,再请各位来吃饭!”
叔叔A说:“这有什么,没几步路,又不出大院儿门。”
叔叔B说:“是啊,眼下这情形,还好不是搬家进城。”
叔叔A说:“还不知道要封到什么时候。对了,封院儿前一天晚上,我和我爱人去运河边散步,也是穿便服。小伙子们见到我们都站起来,也不知道该怎么行礼。我拍拍他们肩,让他们坐下。问他们来做什么。他们说只知道上面的指示,来拍电影,当群众演员,原地待命。”
常爸爸笑说:“是这么说的?说当群众演员?”
叔叔A说:“倒也没错啊,难道不是演戏吗?”
叔叔B说:“要真是演戏就好了。问题是现在怎么收场?”
常爸爸说:“怎么收场?再怎么说也绝对不会...”话刚说半句,常妈妈微微变色,忙伸手夹饺子, 把半杯汽水撞翻了,正洒在常爸爸裤子上。
常爸爸要起身,吴妈妈赶紧递过来纸巾,说:“我去拿抹布。”
常妈妈笑对吴妈妈说:“你坐你的,别理他。”又说:“对了,我们搬到那边,已经借到指标买音响。双卡留给你了。明明上了中学, 学英语正好能用上。”
叔叔C正挨着放双卡的柜子坐,便起身说:“嫂子我帮你接上。”接好电源,边按按钮,边说:“来点音乐。看看有什么好台。”
声音按钮刚转开,传出英文广播的声音。常妈妈刚如常的脸色又是变了。
常爸爸挥挥手,笑说:“调回 FM 吧,这会儿有音乐节目。”又对吴妈妈说:“对不起,怎么忘了磁带。竟然都打包了。下次给你拿一些来。”
常平对吴明明说:“刚才那个台,你也可以练英文听力。我爸最近总在家,每天下午都听。”常妈妈听见常平这么说,脸色更难看了。
叔叔B说:“你知道咱们图书馆退休的方馆长,方老太,她儿子好像出了点事。”
吴明明放下筷子,专注地听。吴妈妈看了吴明明一眼,没说话。
一直沉默的叔叔D说: “方老太的儿子和我爱人是同事,应该是稿子有问题,正在调查。”
常爸爸说:“你爱人的稿子没问题吧?上次她跟我说,要写青年运动会的稿子?”
叔叔D说:“青年运动会没问题,但之前一篇稿子也在被调查,应该是没有大碍。”
叔叔A说:“方老太退下来多年,不知道还有什么能量。凭她和蓝校长的战友关系,不知道能不能起一点作用。”
饭后,吴明明和吴妈妈一直送下楼。常妈妈拉着吴妈妈的手,说:“等收拾好了过去吃饭。”常爸爸和常妈妈骑车先走了,常平跳上卡车。一辆卡车,载着常家的全部家当,往北区开去。
吴妈妈回楼上去收拾碗筷。吴明明独自站在一单元的大核桃树下,靠着车棚的柱子, 发了一会呆。自小学一年级起,吴明明每天上学从家门出来,三单元走到一单元楼门洞,五日倒有三日会碰到常平。有一次他从地上捡起来两个核桃,说把青核桃埋在地里,过阵子挖出来,外面的果子烂没了,就剩下硬核桃。还有一次,他捧着个铁皮饼干盒,神神秘秘的,吴明明问是什么,他笑说:“不看不知道,一看吓一跳。”吴明明不由分说先开一看,原来是养了一盒蚕。
正想着,一抬头,不知道几时西山那边的天空却变成了橙红色,上月那场大雨,雨后西山的天空也是这个颜色。明天是个热天。 吴明明想,不知道方小毛家怎么样了。他一礼拜没来上学了。
5 月 27 日 星期六
常家搬新家一星期。这是一个三居室,有阳台,常平有了自己的房间,常妈妈做饭有天然气。只是离同学远了点儿。吴明明只有李帆和她一起上下学了。
清早,李帆站在 204 楼一单元门洞前的车棚里,等吴明明。吴明明下楼来,看到李帆,问:“你早到了,怎么不上来找我?为什么站在这个门洞?”
李帆摇摇头,说: “哎,下月就散伙儿了。”
吴明明笑说:“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悲春伤秋。”
李帆 说:“我的市三好学生证书拿到了,保送名额也正是批下来了。我真的要去西山中学了。可是你怎么办呢?你自己真是万事不担心,上哪个学校到底定下来没有?”
吴明明摇摇头。
李帆说:“也不知道常平到底怎么着。”
吴明明说:“反正常阿姨是铁了心,要把他弄进西山中学。“
李帆说:“是吗,可是他自己说他不想去西山中学,想去黄庄中学,这就奇怪了。”
吴明明说:“是吗?我倒没听他说。”
李帆转了转眼睛,说:“难道不是因为你要去黄庄中学?”
吴明明撇撇嘴,说:“我去他为什么要去啊?区重点哪儿能和市重点比?再说,我妈也是听一个八百年不见的老同学随便说了一嘴,到现在也没有下文,我看是没戏。随便吧。”
李帆沉默了一会,笑说:“真羡慕你,从来不为这些事着急。”
走到教室门外,忽然有人跑出来,差点和李帆装了个满怀。不是别人,正是王亚征。
王亚征像猴一样往旁边一跳,大叫一声:“妈呀,你这走路不看路啊?”
李帆说:“对不起。”
王亚征说:“对不起有什么用。你做了什么事,说句对不起就完了吗?”
吴明明说:“王亚征,你阴阳怪气什么意思。”
王亚征说:“我这算什么阴阳怪气。你问问她自己,对常平做了什么事。”
吴明明说:“做什么事又关你什么事?“
王亚征说:“那还是了。本来也不关我的事。那我跟李帆说话,又关你什么事?你管得着么?“
吴明明气得说不出话来。
常平听到他们在楼道吵,走出来把王亚征一把揪进教室,塞回他的座位,让他别闹。
王亚征扯开常平的手,喊道:“你丫拉拉扯扯干什么!男子汉大丈夫,怎么都那么多心眼儿,你们每天都在葫芦里卖什么药?”
常平说:“卖什么药?卖什么药也不用跟你请示吧!”
王亚征说:“你搬家了,方小毛也不回来了。吴明明和李帆成天两个女生唧唧咕咕,也不知道说些什么。五人组看来是散伙儿了。又回到从前了——还是没有人跟我玩!”
常平一愣,笑了,推了王亚征一把,说:“以为你人傻心大,其实比猴儿还精啊,暗地里观察得还挺仔细。”
王亚征也笑了。
下午放学后,常平找王亚征一起去器材室借了篮球,到教室后面的篮球架下投篮。王亚征一边拍球一边说:“你们都觉得我傻,我确实是傻,可是我并不瞎。你以为我暗地里观察,哼,我还真就是观察着呢。李帆市三好确定了,保送名额也正式定下来了,这里面闹得鬼,你也知道,我也懒得说了。方小毛是奥数特长保送,只是不知道他现在人跑哪儿去了。还有就是蓝美华的舞蹈特长保送。咱们年级现在就这三 个。”
正说着,远处走来一个娉婷的白影子。
王亚征笑说:“说曹操,曹操到。”
蓝美华也抱着一个篮球,穿着白衣白裤白球鞋。常平和王亚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过 来。蓝美华笑说:“玩十全十美吗?“
王亚征嘻嘻笑着说:“玩啊。”
蓝美华站在底线先投篮,投进去是一分,沿着三分线移动一步再投,是两分,直到正对篮筐投,是十分。所以叫十全十美。中间如果没投进,就换人,就不十全十美了。
玩了一会儿,蓝美华说要回家。常平捡起球正要走,蓝美华叫住常平说:“常平, 我有事找你。”
常平假装没听见,和王亚征有说有笑往前走。但王亚征推了常平一 把,说:“有人找你。”说着嘻嘻笑着走了。
常平说:“有什么事?“
蓝美华轻轻笑说:“没事就不能说话吗?”
常平抱着球,耸耸肩,不吭声。
蓝美华说:“方小毛怎么不回来上课了?”
常平说:“上上礼拜天,我们几个正在昆明湖划船。忽然听说方奶奶叫他赶紧回家。当晚方小毛被他爸妈接到城里去了。我爸可能知道原因,但这几天我爸都没回家。估计就算他回家,,也不会跟我说。”
蓝美华说:“我问问我爷爷吧。要是有什么事,方小毛奶奶应该会找他商量。”
常平点点头。
蓝美华慢慢拖长声,说:“我要是知道了,需不需要让你转告吴明明?”
常平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。
蓝美华笑说:“我还是直接告诉吴明明吧。省得她天天跟那儿着急。“
蓝美华嫣然一笑,转身走了。常平愣在篮球架下,看着蓝美华抱着球翩然而去的白色背影。忽然,什么东西朝眼前砸过来,常平一躲,原来是吴明明丢过来一个沙包。
常平道:“你丢我做什么?”
吴明明笑说:“我并没有丢你,不过是看到个呆雁,伸手想比给李帆看,不想失手把沙包甩了出去,打着了你。”
常平笑了笑,问:“走吗?”
吴明明拉着李帆,说:“走。我跟李帆说了,一起去你家。”
常平推门进屋。常妈妈迎过来,一看吴明明便满脸笑。再一看吴明明身后是李帆,她先一愣,收了笑,又不自然地笑了笑。常妈妈做了几个菜,和吵架那天差不多,都是常平爱吃的。蒜苗炒肉丝,西红柿炒鸡蛋,土豆炖牛肉,韭菜炒豆干。看到这些菜, 常平有点胃痉挛。
常爸爸难得在家,更难得下厨,做了个糖醋鱼。吴妈妈早到了,但她不大会做饭,就打打下手。三个孩子玩会儿飞行棋,很快就开饭了。整顿饭格外沉默,六个人各怀心事,安静吃饭。
吃完饭,三个孩子下楼玩。北区也有一群孩子,每天晚饭后在楼下打沙包。吴明明最近缝了个沙包,正在迷这个事儿,可是 204楼那边没有孩子玩这个,学校课间时间又太短。今天正好过瘾。
十几个人手心手背分成两拨儿。石头剪子布决定,常平这一拨儿先站在中间被打。另一拨儿出来两个最高的,站在两头打。规则是被打到就下场, 全部下场了就两拨儿交替。但有一个例外,就是被打的人如果能接到包,每接一包可以加一条命。这命既可以给自己留着命,也可以救人。吴明明玩得少,上来就被打到了,站在场边眼巴巴看着。常平连着接住两包,没救吴明明。吴明明喊:“救我啊! 救我啊!“常平装没听见。
常平不想救吴明明,因为救她上场马上又要被打到,白白浪费一条命。吴明明站在路灯旁,路灯亮了,天擦黑。李帆是那一拨儿的还没上场。吴明明再喊,常平觉得有点说不过去了,就说:”等我再攒一命就救你。“场上只剩下常平和另一个五年级的男孩。对方火力越加集中,常平跑累了,被打到一下,用了一条命,还剩一条命。常平刚想着,算了,救吴明明吧,反正也没戏了。可是还没喊出口,又被对方打到了。全军覆没。两拨儿兑换攻防角色。
吴明明气愤地跳着喊:”你竟然不救我! “
大夏天,八点多了天刚黑,暑气还没消,孩子们玩得满身大汉,鼻尖儿都淌下水来。路灯上照例停着几十只小虫子,还有蛾子往上扑。
常妈妈在凉台上喊:“快回来吧!常平!叫着同学上来吃西瓜。”
她喊完,转身对吴妈妈说:“搬到这边来,就玩疯了,一群野孩子,每天下楼玩到天黑。”
吴妈妈笑 说:“多运动运动好。”
常爸爸说:“男孩子嘛,窝在家里做什么。”
吴妈妈笑说: “是啊,我家那个女孩子才是真疯。”
常妈妈白了常爸爸一眼,对吴妈妈妈说:“他就在那儿说风凉话吧。孩子他从来不管,现在他倒有教育心得了。好说歹说,总算说动他去找找西山中学的关系。简直多少头牛也拉不动。”
常爸爸说:“男孩子,家里怎么能一直宝贝着?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本事。”
常妈妈说:“可是今年这个情况,哪儿能靠孩子自己。吴明明多好的孩子,现在怎么办?”
常爸爸没接常妈妈的话,却转过头对者吴妈妈,说:“我刚刚帮常平落实到一个西山中学的赞助生名额,周一去办手续。我也跟邹校长打好了招呼,说我同学的女儿,夫妻俩都是我的同学。孩子学习非常好。对不起,我先斩后奏,已经约好了。周一,你和一起去见校长吧。记得把明明的材料准备好带上。”
常妈妈既惊讶又欢喜,张大嘴,组织了一下语言,才语无伦次地说:“你,你,安排?你找好人了?怎么没跟我说?”
常爸爸说:“这不,下午刚刚落实,还没来得及说。”
常妈妈喜滋滋地推了他一把,说:“什么来不及说,我看你就是不想跟我说。让我提心吊胆,吓我。”
吴妈妈没料到这样的峰回路转,惊喜之下,一时不知道如何答话。还没等吴妈妈开口,几个孩子打完沙包,满身大汗地上楼吃西瓜来了。常妈妈兴奋地杀了西瓜,大声说:“早知道,今天更该多做几个菜,庆祝一下!”她看着几个孩子,觉得就连李帆都可爱起来,没那么讨厌了。
吴妈妈和吴明明先把李帆送回家。母女俩走在回 204 楼的路上,吴妈妈跟女儿说了这件事。吴明明很兴奋,回家帮妈妈整理自己的成绩单、获奖证书。
5 月 29 日 星期一
早上八点,吴妈妈和常爸爸约好了大院门口见。常爸爸要了车,办了出门条。见到西山中学邹校长,常爸爸寒暄一番,介绍说:“邹校长,这是我跟你提起的谢丽华,我的老乡、高中同学。他爱人吴宁,是我的研究生同学,也是战友多年。她女儿就在我儿子班上,次次考试他们班第一名。”
邹校长走过来热情握手。常爸爸自去行政处缴费办手续。邹校长请吴妈妈坐。吴妈妈在宽阔的写字台对面坐下,拿出吴明明的材料。邹校长一面翻看材料,一面问吴妈妈情况。过了半晌,说:“今年确实情况复杂了一些,不仅家长没料到,我们也是措手不及。许多好孩子都被迫就近入学。我一直在替常部长留意。可是常部长说需要两个名额,不仅要安排他儿子,还要安排你的女儿。这就难办了,多少双眼睛盯着啊。”
吴妈妈听到这里,心凉半截。对方大概只是碍于人情的敷衍,恐怕没戏了。
邹校长话锋一转,说:“刚巧昨天出了新情况。一个奥数特长保送生,忽然说不能入学了。这种情况很罕见啊,我询问对方家长,确认吗?对方说,肯定来不了了,说名额不要浪费,让给其他学生。紧接着蓝校长秘书电话就打来,说蓝校长亲自过问,让这个名额一定争取安排给吴宁同志的女儿。这不,千头万绪,全汇总到你这儿来。那还有什么可说的?我就让常部长赶紧带你来。“
吴妈妈听到这里,心里已经坐了几轮翻滚过山车,眼眶红了,忍住泪,频频点头,想要感谢却说不出话来。
“但是,”邹校长接着说,“鉴于吴明明同学并不是奥数特长生,也不符合三好生、其他特长生的硬指标,规矩我们还是要遵守的。虽然蓝校长、常部长都在关怀,这个名额给到她可以,但也只能作为赞助生。连常部长的儿子都是赞助生,这个情况,我们还是要一碗水端平。希望你理解。”
吴妈妈听到这里,傻了眼,她张了嘴,先愣了一阵,赶紧整理一下思路,先感谢邹校长,又说:“可是,这个赞助费….”
邹校长说:“确实不是个小数目,一万元。市重点统一都是这个数目,我们透明、公平。我自己也无法做主。”
吴妈妈点点头。她确实拿不出这笔钱。她平静了片刻,又再次致谢,说:“太感谢邹校长了。我回去想想办法。”
邹校长说,“好,名额给吴明明同学保留三天。如果定下来,可以直接来行政处办手续。如果有什么问题,这是我的电话,可以直接找我。”吴妈妈千恩万谢。
邹校长送吴妈妈走出办公室,常爸爸办完手续从走廊那头走过来。邹校长还要留常爸爸。常爸爸推辞说,不再打扰了,又和邹校长紧紧握手,致谢。
车子开进大院,两人下了车。常妈妈等在大院儿门里。她先问常爸爸是不是都搞定 了,常爸爸点点头。又问吴妈妈。吴妈妈千恩万谢,说拿到了赞助生名额。
常爸爸看了常妈妈一眼,说:“我们先借给...”
话刚说一半,常妈妈瞪了常爸爸一眼,抢白说:“这是关键时刻啊,能帮一定要帮你。”
吴妈妈说:“这怎么可以。我再去想办法。”
常妈妈说:“本来能帮一定要帮的。可是…你看,这个时间点,多么不凑巧。都赶在一起了,两个孩子。我们刚给常平交了赞助费,就…”
吴妈妈打断了常妈妈,说:“这绝对不可以。已经让你们太费心了。”又感谢一番, 蹬上自行车回家了。
常爸爸说:“救急不救穷。这是救急啊。影响人家孩子一生。”
常妈妈说:“救急还是救美?“
常爸爸说:“你知道,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出力。蓝校长亲自过问的。蓝校长为什么过问?吴宁是他当年亲自带的研究生啊。而且方馆长也说话了。方馆长和蓝校长的关系,你也是知道的。她退下去这么多年,从来不管任何事,这次也出面了。这么多人过问,都是要极力促成这个事,要安排吴宁的女儿上学。”
常妈妈说:“既然有那么多人要“亲自过问”,就没别人借钱给她?“
常妈妈特意咬重了“亲自过问”四个字,咬牙切齿。
常爸爸说:“谢丽华的性格你还不知道,她绝不肯跟人借钱的。我们主动借,她也未必肯要,何况你刚才那样说话。其他陌生人的钱,她绝不肯要。”
常妈妈冷笑说: “谢丽华什么性格?我不知道?我当然不知道。我凭什么要知道?我跟她很熟吗?你为什么就知道了?你跟她很熟吗?别人的钱还不肯借,你的钱她就肯借?可见你不是别人。这么多人,都口口声声说是要帮吴宁的女儿。那你呢?你扪心问问你自己,你是要帮你的老战友吴宁,还是要帮你心心念念的女同学谢丽华?”
常爸爸脸色铁青,无话可说。
常妈妈冷笑说:“就算借给她,她敢要吗?她拿什么还?”说着蹬上车走了。
常平到了学校,翘首等着吴明明来。晨读课上,他手里拿着书,每隔两分钟就抬头看看教室门。不,两分钟太长,每一分钟就抬头看。怎么还不来,常平假装想起个事情的样子,走到教室门外,站了一会儿,往走廊尽头看。还有三分钟就上课了,怎么还不来。常平只好又走回座位,晨读课本一个字也看不下去。忽听后面椅子一响,吴明明坐下了。原来吴明明从教室后门进来,一拉椅子就坐下了。常平转过身,刚要开 口,上课铃响了。常平摸摸脑袋,只得作罢。
下课了,常平收拾好积分卷子和练习册,回头刚要说话,忽然看到蓝美华站在后门门外,轻轻叫:“嘿!吴明明,吴明明!”吴明明回头看是蓝美华,走出教室后门和她说话。
蓝美华说:“你上西山中学有眉目了?”
吴明明高兴地说:“是啊,我妈今天去了。“
常平走过来,加入谈话。他迫不及待地说:“今天我爸也去了。看来,九月咱们大家都要在西山中学聚首了!”
吴明明点点头。
蓝美华说:“但是,方小毛去不了了。我就是来跟你打给招呼。”
吴明明震惊,问:“什么?发生了什么?”
蓝美华说:“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,总之方小毛是不会上西山中学了。”
她一指常平,说:“这个常平也清楚。”
常平赶紧说:“我清楚?清楚什么?”
蓝美华说:“难道你不知道妈?吴明明的名额,就是方小毛空出来的。“
吴明明一时怔住。她和蓝美华不熟,没什么私交,甚至没单独说过话,她没什么理由骗自己,更犯不上跟自己逗着玩。吴明明问蓝美华:“那你一定知道,方小毛家出了什么事?为什么两个多星期都不来上学?”
蓝美华摇摇头,说:“这个我确实也不知道。如果我知道,一定会告诉你。我觉得我爷爷知道,但不管我怎么问,他也不肯说,让我小孩子家别管大人的事。我只是听到我爷爷和方奶奶打电话,说起如果方小毛去不了西山中学,这个名额一定要给到你。”
吴明明说:“给我?你爷爷认识我?”
蓝美华说:“怎么不认识?你不知道吗,我爷爷是你爸爸的导师。再说,方小毛肯定也让他奶奶来跟我爷爷说来着。”
吴明明转过身来,冲着常平说:“这些,你都早知道了。”
常平赶紧退后一步,摆手,说:“我不知道啊!”
吴明明摇摇头,说:“我不想去西山中学了。”
常平放学回到家,常妈妈第一时间迎上来,喜不自胜地告诉他西山中学搞定了。常 平:“哦”了一声,没说话,回屋了。常妈妈热脸贴了个冷屁股,跟进屋里说:“你这是什么态度?”常平不知道该怎么答话。
他要怎么才能跟爸妈说清楚,他现在脑子里一锅粥,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了。
他如何能跟爸妈说,一个月前,他听说吴明明上黄庄中学有眉目,他就一门心思想去黄庄中学。他如何能跟爸妈说,昨晚听说吴明明上西山中学有戏了,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,盼星星盼月亮,只想今早碰到吴明明跟她一起庆祝。他如何能跟爸妈说,现在好了,方小毛的名额给了吴明明,吴明明听说方小毛不去西山中学,她也不想去了。他如何能跟爸妈说,吴明明不去西山中学,他自己也不想去了。他如何能跟爸妈说,必须把方小毛也弄进西山中学, 吴明明才肯去,只有吴明明去了,他常平才肯去。
这些话都不是他能跟爸妈说的,不是因为他怕爸爸妈妈批评自己,而是连他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。常平在脑子里说给自己听,然后自己检讨自己,这样算不算是思想复杂?算不算是 “早恋”?早恋两个字,简直像一纸判决书,说出来就是给一个学生的品行判了死刑。常平打个寒颤,对自己说:“要好好学习,要做个好学生。上个好中学,考个好大学,才让我妈没白养我。”
常平下意识觉得,也许给爸爸说了,他能理解自己,但是,也许换来一顿打。算了吧,男人之间,有些话并不需要说出口。常平走出房间,问常爸爸:“听说方小毛不上西山中学了?”
常爸爸点点头,说:“细节我并不清楚,小孩子不要问了。”
当晚,吴明明回到家,屋里静悄悄地,没开灯。吴明明以为妈妈已经去幼儿园上晚班了,却没想到吴妈妈坐在阴影里。吴妈妈看到吴明明回来了,赶紧起身,抹了抹眼睛,理了理头发,说:“今天我换班了,不用去上晚班。嗨,看我这脑子,晚饭还没做。”
下午,她把电话本翻了一遍又一遍,想着能问谁帮忙,能有什么法子凑钱。吴明明的姥爷去世的早,留下姥姥一个人,虽然老家有一所大房子,有退休金足够生活,可是拿出一万块存款也是不可能的。有些远方亲戚,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走动,更加不可能借钱。大院里的同学,家家情况都差不多,也不是很拿得出来得。只有和常家相熟一些,可是就算自己好意思开口,他家也刚刚给常平交了钱,想必没有余裕。
吴妈妈想着,怎么跟吴明明说,西山中学有名额,可是家里没有钱。这时,吴明明先开口了:“我不去西山中学。“
吴妈妈疑惑地问:“为什么?“
吴明明摇摇头,说:“不为什么,反正是没兴趣。”
吴妈妈没想到这一层,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。吴明明不是过去几个星期,一直念着要去西山中学吗?还说,要去四十七中,就宁可自己在家自学三年,直接参加中考。
吴明明说:“其实四十七中也没什么不好。”
吴妈妈说:“我正要给你徐阿姨打电话,看看黄庄中学那边怎么样。”
5 月 30 日 星期二
吴妈妈四点多来到西山小学,跟老师请了假,提前接走吴明明。原来,徐春平那边总算有了消息。
几周来,吴妈妈不好催徐春平,以为此事已经黄了。昨天,去过西山中学之后,吴妈妈决定背水一战。一横心,给徐春平打了个电话。徐春平接了电话,不等寒暄,就大笑说:“正要找你呢,有好消息!我已经跟薛主任说好了。前几周政策一直不明朗, 上周开始逐渐明朗了。下周也许又要有变化。免得夜长梦多,明天咱们就赶紧去。五点,趁她下班前,我们黄庄中学校门口见面。我带你去找她。带着你女儿一起。”
吴妈妈把带去西山中学的材料原封复印了一份,包括吴明明历年来的成绩单,老师评语和各类奖状。想了想,毕竟是见校友,不比邹校长是陌生人。家里没有什么东西, 就去大院里新开的食品超市买了两小箱粒粒橙饮料礼盒,一箱带给薛主任,一箱带给徐春平。她从学校接了吴明明,坐在 375 路公共汽车上跟她嘱付了一路,怎么问好, 怎么答话,又不敢把这事儿说得太重要,怕吓着了女儿。
黄庄里不通汽车,下了车还要走一段土路,穿过黄庄,到那头再走十分钟胡同土路, 才到黄庄中学大门口。稍站了一会,徐春平骑着车来了。吴妈妈把两箱粒粒橙放在了徐春平的自行车后座上。徐春平跟传达室打了招呼,推着自行车带着她们来到黄庄中学的办公楼。黄庄中学也挺停课十几天了,校园里鸦雀无声。吴明明好奇地四处打 量。除了西山中学,她还没去过其他中学。
徐春平让她们先等在这里,进去片刻便出来,招呼吴妈妈。徐春平说自己不要,让吴妈妈把两箱饮料都拿给薛主任。
徐春平敲门走进薛主任办公室,薛主任马上站起来。
徐春平笑着说:“吴明明,问薛老师好。薛主任,这就是我和你说起的,这就是我们老校友,和我一届的谢丽华, 这是她女儿吴明明,今年从西山小学毕业。和我们一样,也是大院的孩子。”
薛主任很客气地和吴妈妈握了握手,简短地叙了几句旧。
这边吴明明鞠躬说:“薛老师好。”
薛主任是个精干的女人,干瘦小个儿,不到一米五。此时吴明明已经快一米六了。薛主任举着手拍拍吴明明的肩膀,仰脸看着吴明明说:“这孩子好,这孩子我喜欢。”
吴妈妈连忙把准备好的成绩单和履历都拿出来,交到薛主任手里。
薛主任略翻了翻,说:“徐春平跟我说了说情况,果然是好孩子。小升初考试不取消的话,肯定要上西山中学。今年赶上这个情况,真是他们的损失!被我捡漏了。这孩子,我要!”
吴妈妈连连致谢。
薛主任说:“对不起,我里面还有事,材料我留下了,上面有你的电话吧?我让教务办公室和你联系。”
吴妈妈赶紧说:“有电话。”
徐春平也说:“找我也一样。”
吴妈妈又拿起两箱饮料来送给薛主任。薛主任坚辞不受,让带回家给孩子喝。薛主任又拍拍吴明明的肩膀,和吴妈妈、徐春平分别握了握手,一直把她们送到办公楼门外。
吴妈妈心里石头半落了地,没收到录取通知书就总觉得会有变数。她连连让徐春平把两箱饮料都带回去,说:“省得我再拎回去。”
徐春平推辞了半天,说:“那我拿一箱,你拿一箱回去给孩子喝吧。“
6 月 1 日 星期四
小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儿童节。上了中学,还算儿童吗?常平看看胸前地红领巾,走在上学路上。趁着清晨凉快而且光线好,毕业班拍集体照。梁老师带几个男同学出来摆椅子。第一排蹲着和第三排站着的是女生,第四排和第五排站在两层主席台前台阶上的是男生,第二排作为空着,留给校领导、班主任和各科老师留着。朱老师带着六年三班地同学走过来了。大家排成合唱时的队形,鱼贯就位。朱老师站在正中央摄影师旁边,指挥换位置。从上学期合唱比赛到现在,大家长个儿有快有慢,要重新调整了。
“王亚征,你和常平换个地儿。王好,你往左边挪一个,空位子不要留了。中间这个空位,就是方小毛这个空位,两边都往里凑一凑。”
吴明明扭头看,第三排正中间,仿佛方小毛就站在那里,细高的个子,晃儿晃儿的, 一边敲王亚征的脑袋,一边在清晨的微光里笑。这两个人必定是在晃头晃脑地东倒西歪,红领巾也歪在一边。
吴明明抿嘴笑了笑,回身过去,刚站好,有人揪了她的辫子一下。吴明明也不回头, 不用想就是王亚征这只猴儿。朱老师说,“别闹了!都站好!”校领导就位。“咔嚓”一声,西山小学的时光就这样结束了。
操场那边,一年级的小学生们正在举行隆重的入队仪式。今年的入队仪式与往年不同,不能去望京市中心广场,只能在西山小学操场上举行。不过同样庄严而肃穆。有人,行将毕业。有人,刚刚开头。
吴妈妈悬了两日心。礼拜四上午,黄庄中学教务办公室终于来电话了。校方的意见是, 吴明明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,应当予以录取。但是,今年新政策确实很混乱,跨片招生必须要收取一定的赞助费,必须一碗水端平,不能有例外。校领导班子反复商量,鉴于吴明明是教导主任的侄女,教职工亲属,收取五千元赞助费。”
吴妈妈刚想说:“侄..?”忙捂住口没说话。看来薛英芬师姐真的是帮忙,或者是徐春平从中帮忙,也有可能。总之是遇到贵人了。西山中学是市重点,赞助费一万元,吴妈妈无论如何也
拿不出。黄庄中学是区重点,赞助费八千元,又假称校领导亲属,降到五千元。努努力,还有希望。
吴妈妈给常妈妈打了电话,报告这个喜讯,再次感谢常爸爸帮着联系西山中学。虽然没有促成,也是一大桩人情。她自己不便给邹校长打电话了,就请常爸爸转告吧。
为防夜长梦多,吴妈妈当年下午就骑车去了黄庄中学。她拿着工商银行的存折,取出整整 5000 元。这是吴妈妈这些年来的全部积蓄。她在财务处办了手续,从头到尾没见到薛主任,也无从致谢。
存折余额只剩 6 元钱。吴妈妈想,一不做、二不休,钱没了,总会挣回来了。今天是儿童节,也是吴明明小学时代最后一个儿童节了。她拐到黄庄书店,给吴明明买了一本很贵的彩色图画书。吴妈妈笑着从钱包里掏出钱,付了款。服务员把书包装好。吴妈妈看看钱包,还剩下两张 10 元大票。
放学时,吴妈妈在楼门口等着吴明明回来。一见她,立刻给她礼物,祝她六一儿童节快乐。吴明明最爱收礼物,兴奋地打开一看,又是一本书。她心里多么希望收到一个洋娃娃、或者漂亮裙子啊、哪怕是一个头花呢?虽然她特别爱看书,但是,每次都是书?吴明明掩饰住自己的失望,努力地表现出最兴奋、最快乐的样子,抱住吴妈妈亲了一口。吴妈妈笑着擦擦脸,和吴明明一起上楼去了。
吴妈妈带回了黄庄中学的录取通知书,心里总算舒了一口气,对自己说:存折上的钱不过是个虚数,去了总会再来的,此刻算是真正用在了刀刃上。
吴明明拿到录取通知书,十分高兴。可是,等吴妈妈一五一十地讲完了两个学校的价码,她又有点笑不出来了。虽然吴妈妈像开玩笑一样大笑着说,“家里现在可是倾家荡产啦。”可是吴明明听了,却仿佛一夜长大。她明白了,自己再爱玩闹,再小性 儿,在这个时候,只能长大。在钱面前,没办法就是没办法,只有母女俩相依为命。妈妈倾家荡产让自己上学,自己也只能上进,不让妈妈失望。
6 月 2 日星期五
这一个多月以来,家长们各显神通,操心孩子小升初的事情,总算是七七八八有了着落。文艺特长生有几位定了保送西山中学,一班蓝美华舞蹈特长,二班陈明大提琴考入了金帆,三班王好合唱考入了银帆。李帆是市三好学生保送。常平是赞助生。吴明明去了黄庄中学。
方小毛名额,最终没落到别人,却给了王亚征。原来邹校长听说吴家实在有困难,放弃了这个名额,就做主说,既然名额是西山小学的方小毛空出来的,就还是应当把这个名额优先给西山小学的学生。邹校长在候补名额里扒拉一下,看到王亚征家境不错,而且王爸爸最近来了学校好几次,上下打点十分用力。王爸爸当年也和常爸爸是同学,同是蓝校长当年一手带出来的研究生。邹校长想,就把这个名额给到王亚征,将来说起来,也算是给蓝校长的一份人情。
儿童节过后就是小学毕业会考。全区统考,只是走过场。成绩不影响升学,卷子也不难,大家都不在乎。会考只有两科,上午连堂考,一个半小时语文,一个半小时数 学。一共三小时,允许提前交卷,交了卷子就放羊。
吴明明坐在教室后门旁自己的座位上。她把马尾重新扎了一遍,等前面常平把两份卷子传下来,就打开铅笔盒,拿出铅笔,准备答题。正要写名字,忽听教室后门开了, 全班一起回头。方小毛晃儿晃儿地从后门走进来,戴着新配的眼镜。吴明明的脸色都变了。方小毛从吴明明身边经过,再经过常平,走到讲台上去,从监考老师手里领了卷子,再转回靠窗的那一组,冲王亚征点点头,回到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坐好。方小毛一拉椅子,坐下之前往吴明明这边看了一眼。吴明明也正看向他。方小毛不在的这两个星期,吴明明往那个空桌子不知看了多久。方小毛对吴明明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。吴明明安下心来,低头答卷。
大部分同学都趁脑子清醒先答数学卷子,再答语文卷子。等翻到作文题构思的时候, 方小毛已经交卷子了。王亚征一看方小毛那边有动静,屁股也坐不住了,满不在乎地跑上讲台交了卷子,急急去操场找方小毛。
考试时间到,李帆帮朱老师把两摞卷子抱回办公室。回来教室空空,大家都去操场 了,只有吴明明还在那儿坐着。忽然,篮球场传来喊声:“六年三班,加油!六年三班,加油!常平,加油!”李帆说:“已经开始了!”毕业班篮球友谊赛最后一场, 三班对一班。
李帆拉着吴明明往操场跑。两人沿着一条小径,穿过一人高冬青的栅栏。篮球架下, 一个穿红背心的高个儿男生向这个篮球架冲过来。吴明明定睛一看,正是方小毛,戴着眼镜,样子和以前不太一样了。他拿到队友传球,运几步快到了底线,转身上篮, 却没投中,他又自己抢了篮板,分球出去,让队友王亚征。王亚征远投,进了。三班这边的女生爆发出雷鸣般地欢呼,李帆加入其中跟着叫好。吴明明不太习惯这场面, 只觉得吵得耳朵生疼。球场对面是一班女生,蓝美华穿一条黑底白点的波点儿连衣裙,格外显眼。
小节休息,球员们退回场边来。各班女生抢上前去,送汽水送毛巾。方小毛和队友们交换了几句策略,摘掉眼镜,擦了擦汗,又揉揉眼睛。边戴眼镜边看到了吴明明,忽然跑回来,把眼镜摘了,用背心擦了擦,伸手交给吴明明,说:“你先帮我拿一会 儿。”吴明明接过来,远处蓝美华望这边看着,笑了笑。
哨声一响。方小毛回到场上,跑动非常积极,没再往这边看一眼。吴明明眼泪在眼眶打转。李帆拉着她的手。
比赛结束了,众人渐渐散去。吴明明拿着方小毛的眼镜,回到教室,直接坐在方小毛的座位上。李帆陪着她一起走回来,坐在王亚征的座位上。方小毛和队友说完话,从场边儿地上捡起一瓶水,边喝边晃儿晃儿地走回教室。
吴明明抬头问:“什么时候配了眼睛?”
方小毛斜靠在自己的桌子上,说:“上周刚配的,度数很浅啦。”
吴明明有一肚子的问题,但不知道从何说起。方小毛有一肚子话,但不知道从何说起。
王亚征跑了过来,推了方小毛一下。方小毛笑笑说:“你今天球打得不错。”
王亚征说:“闲话免提,你上哪儿去了?”
方小毛挠挠头:“说来话长。”
王亚征笑说:“你话长,那先说我吧!我简单,我要去西山中学了。没想到吧?我一个差生。哈哈。”
方小毛拍拍王亚征,说:“好。”
吴明明咬咬嘴唇。
王亚征激动地说:“常平也定了。你听说了吗?就是上礼拜的事。吴明明,就剩你。你去哪儿?”
方小毛眼望着吴明明。
王亚征继续追问:“到底去哪儿了?”
李帆站起来说:“这不关你的事。”
王亚征说:“这都吃错什么药了?又是不关我的事。关你的事,行吧?”
王亚征用手指了指方小毛的鼻子。
常平帮梁老师收拾好赛场,还了篮球,刚走进教室,看他们几个都在窗边方小毛的座位这儿聚着,也走过来,正赶上王亚征指着方小毛。王亚杠又把手指向常平的鼻子, 说:“也关你的事,行吧?!就是不关我的事!”
方小毛没说话,却是常平凶了起来,对王亚征说:“你再说一句试试!”
王亚征说:“我就说,我就说,你把我怎么滴吧?”一面捏着鼻子尖声对李帆说: “李帆,李帆,快来管管你家常平吧。”
话音刚落,李帆抄起王亚征的书包,顺着窗户直接给扔到窗外去了。只听”怦”的一声闷响,王亚征傻了,吴明明也傻了,班里看热闹的同学都傻了,鸦雀无声。谁见过矮小文静的女生抢了后排男生的书包?谁见过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李帆抢了差生皮猴儿的书包?还给扔出去了?
方小毛一把拉住王亚征说:“别跟这儿贫了,走,我去跟你去捡书包。”
王亚征回过神来,还想不依不饶,被方小毛硬拉走了。
王亚征无缘无故被人扔了书包,觉得五人组气氛不对又说不上来,心里好像闷了个葫芦。王亚征是个直脾气的人,摆出一副要摊派的架势。他被方小毛拽着一径跑到教室窗下。方小毛捡起书包,说:“走吧。”
王亚征说:“什么意思?”
方小毛说:“回家吧?”
王亚征说:“考完了,不出去玩了吗?”
方小毛说:“玩玩也行。”
王亚征高兴地说:“那我去拿车!”
方小毛笑说:“你先去拿车吧,我在这儿等你。”
傍晚,潮湿的空气蒸腾起来,一场暴雨憋在云里。雨下不来,更加闷热。方小毛在副食店前站了一会儿,等来了蓝美华。
蓝美华弯头打量了一下方小毛。两周没见,似乎高了些,头发也长了,稍微晒黑了一层,或许还瘦了一点。蓝美华先开口,说:“你家怎么样了?”
方小毛说:“你爷爷告诉你了。”
蓝美华说:“我知道你不方便说,你什么也不用说。一切保重,后会有期吧。”
蓝美华往前走几步,回过头来,说:“你还在这儿等?”
方小毛笑说:“我在等什么?”
蓝美华说:“等吴明明呗?”
方小毛笑笑,耸耸肩。
蓝美华说:“你不用等了,她妈把她接走了。”
方小毛赶紧往学校里跑,跑到校门口撞上常平和李帆。
下午吴妈妈接到汉南老家急电,吴明明的姥姥心梗入院了。吴妈妈急疯了。就算能出大院儿,可城里一团乱。火车站水泄不通,火车票不可能买得到。
吴妈妈找到常爸爸。常爸爸托关系,特批买了两张飞机票,帮忙要了车,打好出门 条,在大院儿门口等。吴妈妈匆匆忙忙带点行李,把吴明明从学校拎出来,去上车, 直接奔机场。刚走。
方小毛听常平这么说,拔腿就跑,往大院门狂奔。狂奔。已经看到大院门了,看到了岗亭,大马路,对面的大运河,白色帐篷都撤了,清场了,柳树都看得到。方小毛狂奔。一辆黑色的皇冠小轿车。车子刚刚启动,开上大马路,沿着大运河,向南驶去。
吴明明一头雾水被妈妈从学校拎出来,背着书包,帮妈妈提一件行李,走到大院门口。吴妈妈有点语无伦次地解释,姥姥心梗,可是具体情况不清楚,有多严重也不清楚。吴明明坐过伏尔加、坐过桑塔纳,还从没坐过黑色皇冠。她深感事态严重。
依稀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。吴明明从车后窗往外看,一个高个子的红背心在追车。吴明明拉妈妈,吴妈妈摇摇头说:“飞机赶不上了。”
四十分钟的路,到处有障碍阻塞着,走了两个多小时。万幸赶上当天最后一个航班。
四、芒种(尾声)
6 月 6 日 星期二
今天是芒种,赶上端午节。这将是一个没有暑假作业的暑假,漫长的夏天。
吴明明睡到十点多,从被窝爬起来,下楼来。整栋房子静悄悄的,吴妈妈系着围裙, 戴着黑纱,在厨房里包粽子。
姥姥昨天下午走了。吴妈妈包了九个甜粽、九个咸粽,为姥姥预备的。
吴妈妈说:“吃早饭吧。一会儿我去医院。今天你不用跟我去了。明天跟我去吧。” 吴明明点点头,坐在窗下姥姥常坐的摇椅上,看姥姥常看的《儒林外史》。姥姥的花镜还放在茶几上。姥爷已经去世多年,姥姥独自生活,住着姥爷留下的一套老复式单元。大厅里放着一组老式皮沙发,墙上是一幅全开的写意牡丹,转几铺着白棉线勾的蕾丝盖布,上面放着一盆君子兰。
吴妈妈平时远在望京,只等吴明明放寒暑假,回来住几天。这次千辛万苦赶回来,赶上了最后一面。
第二天的告别仪式,姥爷的单位已操持好了,吴妈妈带着吴明明,作为亲属,和来宾握手,并无几个认识的人。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,徐春平来了。吴妈妈擦擦眼睛说:“你也回汉南了。”
徐春平说,回来几天,听说了就来看看你。节哀顺变。“
吴妈妈说:”你妈身体怎么样?“徐春平说:”还凑活。”
仪式结束,众人散去。徐春平留下了,问吴妈妈想去吃点什么。
吴妈妈摇摇头,徐春平说:“总要吃饭啊。孩子还要吃呢。”
想了想,徐春平说:“去汉南人家吧。”
坐 112 路有轨电车,徐春平说:“有轨电车你多少年没坐过了?”
吴妈妈说:“可不是。每次回来也不出门,只在家陪老妈。”
有轨电车咣当咣当进站了。三人下了车, 吴妈妈说:“黄庄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我们已经收到了。一放假就走得匆忙,没来得及当面谢你。这次可真是帮了大忙了!”
徐春平说:“嗨,那里的话,也是缘分啊,咱们怎么就遇上了。再说主要是还看人家孩子自己,平时成绩、表现都那么争气,教导主任作保也有底气!”
吴妈妈说:“竟然把我们算作薛主任的侄女了,这个人情,实在不得了。”
徐春平笑说:“有这么个侄女,真是求之不得。认我当干妈吧。”
一人在耳旁说道:“果然找到你们两个。”抬头一看,不是别人,正是钱大。
徐春平笑说:“这么巧啊!”
钱大说:“不是巧。我刚才赶去朝阳门了,可是去晚了。我想你们会不会来校门口吃面。就找来了。”
徐春平说:“你真是想得到。”
钱大说: “还是那么爱细面?”
徐春平说:“可不是,整个望京也没有个像样的面馆,我还是吃不下北方的面。每次回汉南来都想着这一口。”
钱大说:“上次没帮上你,真是抱歉啊。”
吴妈妈说:“什么忙?”
钱大说:“原来你不知道。常宽说你女儿联系好了市重点,可是赞助费 1 万元。他在家里做不了主,让我先垫上。正巧我当时手头周转不开,人又在外地。我让我公司一个小伙子去拿外汇券换人民币,竟然在黑市换,让人给骗了。嗨,具体就不说了,总之我两天之后筹好钱,回到北京立刻找常宽。他却说已经用不上了。”
吴妈妈叹道:“这些事,我都不知道。”
钱大说:“嗨,过去 了。没帮上忙,实在是...后来孩子去哪儿了?“
吴妈妈说:“多亏徐春平帮了我的忙,否则真是愁死了。”
徐春平接着说:“今年望京小升初的政策乱改,我没孩子平常也不关心这些,那次我偶然见到谢丽华,聊起来,我说可巧啊,你猜现在黄庄中学的教导是谁?”
钱大问:“是谁?”
徐春平说:“就是比咱们高一截的薛英芬。”
钱大拍拍头说:“哈,是她啊,就是从小留着个马列大姐头的那个?”
徐春平点头笑。钱大又说:“有她在,要不我儿子明年也塞到望京去上中学吧,省得我望京、汉南两头跑。”
徐春平点点头说:“虽然只是区重点,到底也比咱们汉南一中好,大城市视野开阔多了。不过没有户口借读可能不容易,等回了汉南,我帮你问问。”
徐春平又 说:“你怎么不找常宽再帮你联系市重点。”
钱大摸了摸鼻子,说:“常宽这回恐怕使不上劲儿了。”
徐春平说:“什么意思?”
钱大说:“最近风吹草动,都是小道消息。我也不在你们圈子,听到的都是谣言,作不得准。”
徐春平说:“你卖什么关 子。”
钱大说:“谢丽华在大院儿里,应该比我清楚。”
吴妈妈说: “我一个幼儿园阿姨,知道什么。我走之前,都是好好的。他家刚搬了三居室。我这次紧急回来,还多亏他帮我订了机票,要了车,打了出门条。不然根本出不来。最近忙我妈妈的事,没顾上给他们打电话。”
钱大说:“听说原来的升迁命令还没下,直接给降职调动了。可能人还会离开望京。”
吴妈妈抬头,说:“怎么会这样?为什么?”
钱大说:“不好说,都是小道消息。不过嫂子本来就是门诊部的正式编制,不管怎么说,房子应该能保留。母子留在望京上学,问题不大。”
吃完面,钱大开着他在汉南的红色桑塔纳,挂着汉 1 的车牌,把吴妈妈、吴明明和徐春平送回谢家。吴妈妈邀请二位都上去坐坐,钱大说有事,不上楼。吴妈妈说:”幼儿园没有寒暑假,我走不开,只能倒休这几天。马上就得回望京。这边家里,后面还有一些事,就麻烦你和徐春平了。这套房子可能也得麻烦你帮着处理。”
钱大说:“包在我身上。”
临走前,钱大递给吴妈妈一个信封。吴妈妈坚辞不受,钱大塞在吴妈妈手里,说: “这你没法不收。我孝顺老太太的,老太太愿意留给外孙女儿上学还是日用,这跟你没关系。“说着就走了。
吴明明上楼去看书。徐春平跟着吴妈妈进了厨房里,看她泡茶,一边说“不忙不忙”,一边帮她拿壶拿盏。两人端着茶,来到客厅坐下,吴妈妈说:”我早上包了好多粽子,一会给你带几个。“
吴妈妈华问:“接下来呢,你有什么打算?“
徐春平说:“老赵驻外,其实我应该过去陪的。不过没什么意思吧,人生地不熟。但是要继续这样两地分居,实在不是办法。”
吴妈妈点点头,说:“还是团聚好。”
徐春平说:“最近正有这么个机会。也不容耽搁,真要去,也许下月就走了,读个书。”
吴妈妈说:“读书好啊。你当年就是学习好的。”
徐春平说:“所以这次特意回来陪我妈。以后能不能回来,什么时候才能回来,也很难说了。”
吴妈妈问:“想去学什么?”
徐春平说:“也三十好几了,想学哲学,脑子也转不动。想学政治,政治有什么用。要不就联系去东亚研究系。”
吴妈妈透着真挚的羡慕,说:“读什么都好。我就是吃亏在读书少,生孩子早。”
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,晚饭前方散。吴妈妈苦留徐春平吃晚饭,可她说出来一天了,还是回家陪老妈吧,带了四个甜粽子、两个咸粽子。
重逢不久,也许以后只有天各一方。徐春平便辞去无话。
吴妈妈关好门,回屋打开钱大留下的信封,里面是 1 万元,崭崭新,银行刚取出来的,连着号。
6 月 8 日 星期四
母女俩坐火车回到望京。从火车站坐公共汽车回家,经过黄庄换车。反正行李不多,吴妈妈带吴明明就在黄庄吃快餐,省得回家急着起火做饭。出门一周,家里什么菜也没有。吃了一碗牛肉面,吴明明和妈妈走在黄庄步行街上,仿佛回到了平常,可是又一切都不一样了。经过书店,吴妈妈说,今天书店不逛了,背着太沉,哪天再 来。
正说着,迎面走来两个人,不是别人,正是常平母子。才一周不见,常平仿佛蹿了个子,比他妈妈已经高出半个头了。两家一起坐 375 路公共汽车回家。两个妈妈坐在一排, 闲话家常。常平和吴明明坐在后排,一句话也没有。常平张张嘴,似乎想找句什么话说,也没说出来。吴明明抿嘴笑了笑,看着车窗外,西苑、坡上村、北宫门、青龙桥。常平也笑了。
常妈妈说:“你知道吗?郑蓉出事了。”
吴妈妈说:“出什么事了?没听说啊。”
常妈妈说:“是她爱人,李建国。”
吴妈妈说:“他们不是已经离了?”
常妈妈说:“一直都没打报告。最近等到他女儿保送西山中学定了,才打报告。可是手续还没办, 组织上还要调解。结果谁知道,李建国已经和城里一个女的好了。那天晚上,他们俩压马路。大晚上的,散哪门子步啊,然后不就是出事了?”
吴明明竖着耳朵听了一会,插嘴问:“出什么事了?”
常妈妈顿了一下,看了吴妈妈一眼,随口对吴明明说:“车祸。“
又转头对吴妈妈说: “就是送你回汉南后两天之后。我们也昨天才知道。李建国早就下海了,也没有单位。找了几天才找到咱们这边单位,通知到家属,郑蓉莫名其妙去城里处理后事。”
吴妈妈唏嘘了一番。常妈妈一句没提常爸爸的调动。吴妈妈知趣地没有问。
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,公共汽车已停在大院门口,运河旁的柳树下。常平忽然开口说:“对了,有个事儿跟你说。方小毛本来等着你,要给你个东西,可那天下午你妈把你接走直接去机场了。他走得太匆忙,也没有你姥姥家电话,只好打电话给我,让我转告你,他走前的晚上,去你家放在你家信箱了。”
常平语无伦次说了一大套话,吴明明只听到一句“方小毛走了”,后面的全没听见。半晌,吴明明问:”方小毛去哪儿了?”
常平说:“他们全家出国了。”
吴明明说:“出国?”
常平说:“我爸跟我说,方小毛家两三周前就知道了,是做好了准备的。不知道方小毛知道不知道。不过你不能怪他,就算知道,他也没法跟我们说。最后那天,他要见到你可能会跟你说的,但是...”
正午时分热得很,满树的知了叫个不停。
常妈妈道了别,带着常平往北区回家去。吴明明头里一团乱,木呆呆地跟着妈妈往家走,心事重重。到了家,先上楼,放下行李。吴明明说:“我下楼去拿信。”
吴妈妈说:“肯定塞得满满的。都拿上来吧。”
吴明明掏出一堆报纸信件。她一封一封看,有一封没有邮票也没有寄件人的,只写着
“吴明明 收”
几个歪歪扭扭的字。吴明明走到车棚旁的核桃树下,打开看。信封里并没有信。抽出来一架纸飞机。吴明明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,可是想不起来。信封里还有几粒铅字,是印刷厂活字印刷用的那种。
一阵风吹过,忽然变了天。抬头看,二楼的大蝴蝶窗帘飘动,远近几朵乌云覆着,太阳已不见。吴明明肩膀抽动了一下,一眨眼,一颗泪珠从脸颊上流了下来。她仿佛看到方小毛站在对面的样子,总是那副原地怔住的神情——面对着无缘无故发脾气流眼泪的吴明明,永远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的神情。
吴明明踩着塑料凉鞋,“啪啪啪”跑上楼去。她把一堆报纸和信件放在饭桌上,回到卧室,坐在写字台,拼字。
一阵凉风吹过来,大蝴蝶窗帘撩到头上。吴明明起身,关上窗 户。
吴妈妈那边喊:“还不来帮我收行李。一会儿带你去澡堂。”
吴明明说:“要下雨了。还去洗澡吗?”
说着,吴明明把活字拼了起来。
“夏天就只是一天。”
[完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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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hoto Credit: One Kaya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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