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类东西,我一般不发的。写得不多,但确实是写的。只是不发。
今天闲来发一屉。
其一
一件小事
前日和朋友闲聊,听到某文人昧心做某事。话赶话地,我愤愤然起来,对那文人多有鄙薄讽刺、更兼说出“他不愁吃喝、又不输房子不输地的,就不能选择…吗”之类的话来。好在不到三秒,我马上反省、幡然悔过。下面写几句话,不敢比拟鲁迅《一件小事》,只是为了让自己要记得:
这里面有条fine line,不能迈过去。一言以蔽之,不能慷他人之慨。这种事,只能要求自己,不能要求别人、甚至不该评价别人。没坐在别人的座位上,不能教别人做事。
道德只能用在自己身上。我可以对自己说:第一、愿这种事不要落在我头上;我并没有这样的地位、但愿不要被推到此种境地、受到此种试练。第二、如果有一日,我不幸受到此种试练,但愿我能有我所定义的一个读书人应有的风骨,做到我对自己所期待的样子。第三、如果到时候发现我没骨气没勇气,贪生怕死,我至少要因自己的行为和理想不符而痛苦和自悔;重要的是,在那种情况下,在极大的混乱、恐惧和诱惑并存的情况下,我能不能守住内心的理性,能不能保持独立和清醒;就算苟住了,能不能至少做到不帮闲、不害人、不沾沾自喜、不主动请缨、不歌功颂德、不交换好处。
这里面的fine line就在于,道德只能要求自己,不能要求别人。哪怕对方是文豪、是师长、是曾敬重的人、是曾喜爱的人,我也不能绑架别人、要求别人、评价别人,否则我也成了暴民。
又及,这三点其实还有点细微区别。第一点是时代、是位置、是命。第二点如果做不到其实是人之常情,不能算英雄,但也不能算坏人。第三点,倒是真可以分辨出小人。
这也就是为什么王铎还是蛮值得同情的。他只是做不到第二点,不能算坏人,却遭受那么多谩骂。他降清确实算没骨气,但他有是非观,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也悔过了。他没有为自己粉饰、没有为他人唱赞歌,他没有主动害人来换取自己的好处。
见过了太多在第三点上各种所谓“读书人”的花样百出的表演。王铎不算高尚,但并不恶心。
其二
偏见与标签
有朋友跟我说,为了政治正确,话都不会说了。我笑说,那你是得有多少偏见啊,赶紧去反省。
其实有个很简便的方法,可及时检查自己的偏见和固有印象,即便偏见不能破除,基本保证说话不会出问题。这个简便方法就是:每个人身上都容纳着很多很多标签,不能随意挑出两个或几个标签,还给连接起来。
这里面的原因在于,挑标签往往是主观的,抓连接往往是逻辑谬误。
举些无伤大雅的例子:
比如你看到一个自己的同乡在东京地铁车厢喧哗,心里想,”xx地的游客真没素质,丢了我们的脸。”这人的确来自xx地,喧哗确实不对。但他显然还有很多别的标签。比如男的、50岁、第一次出国、博士毕业、离异、糖尿病…. 这么多标签,随便抓两个——某地人、不遵守秩序——就组合,显然有问题。
再进一步,你还把自己也带入了,就凭一个随便抓出来的标签。由于你碰巧和他拥有某一个共同标签(都是xx地人),就觉得他丢了谁的脸。可他跟你还有100个不一样的标签呢。你看到他说,哎呀,他丢了我们xx地人的脸。
那么,如果你在外国看到外国人,和你大概同一年龄,坐车不守规矩,你会不会马上想,哎呀,这人丢了我们xx后的脸。
如果你在外国,看到一个外国女人随地丢垃圾,你会不会说,哎呀,这人丢了我们女人的脸。你不会这样想。那为什么同乡这个标签特别让你关注呢?
再比如,你看到一个人开车不认路,心里想:“女司机真是不认路。”或者“戴眼镜的人就是反应慢。”假定这人的确是女的、的确戴眼镜、的确不认路。但你这样随便挑标签,显然有问题。她身上还有好多别的标签,比如北京人、30岁、拿驾照1个月、糖尿病。你还把试图把两个标签一凑,得出某种看似相关性的结论,显然是逻辑谬误。
这种一时的念头,其实每人都会在心中升起,人之常情。有这种念头没什么的。但只要你对自己多留意,就能发现自己心中固有的偏见,可以很省便的自我考察。等你发觉了自己的偏见或者缪误,就不会把这些话冲口而出了。政治正确并不是dirty word,而是基本体面。
仅此而已。
如果再多阐述几句,可以总结说,要注意以下这几点。
第一、承认标签会打错。每个人都会给自己给别人打标签,这是人之常情。这是小孩子(人类)认知世界的方式。这就好像我们人类聚在一起爱八卦一样,本身是正常的,也没有太过分。但要在心中常常检查,有没有打错标签。不要总觉得自己很正确。当然,如果你一开始就不用特定标签来标签人的话,这种错误的几率也会降低。
第二、如果标签没打好,还随口说了出来,偏巧这个标签在对方那里优先级还很高,就有可能冒犯对方。本来也算是无心之失,道个歉,以后知道了,多注意就好。
问题是有的人死鸭子嘴硬,还要说,可是你本来就是xxx。这就很奇怪了。别人给自己打的标签,无论别人爱怎么打,我们都只能表示,哦知道了,原来是这样。对不起。
你可以心里不同意,你可以仍然在心里保持原有的标签,但你没有立场试图评价或改变对方的标签。因为这里不是事实问题,而是认知问题。
如果你知道你给别人打的标签和人家心里的总不一样,还要故意一而再再而三说出来,去冒犯人家,那么就有点不是坏就是傻了。这就不是什么政治正确不正确的问题了。
第三、人不是只有一个标签,而是有好多好多维度的标签,而且每人对不同维度的标签的重要性排序不一样。比如我想到自己,可能先想到我是个80后,再想到我是个北京孩子。我是个近视眼或者我是个女的,这些标签就比较被我忽视。
我是女的是没错,但如果有人忽然跟我说,你们女的…或者你们近视眼…我就会一愣,然后觉得有点奇怪,因为“女的”在我给自己的标签里可能排到第100开外。如果有人说,你们80后、你们北京人…我就比较乐意听听看。并不是哪个标签打错了,而是优先级不同,还被大剌剌地说出来,还要找联系,就会有种错位的奇怪。
第四、不能随便给两个或几个标签之间加联系。这个真的很严重,比上面那些都严重。真的,十之八九,随口主观抓出的联系基本是臆断和偏见。不论内容本身,首先就是逻辑谬误。当然了,如果你随便抓出联系的标签,标签错了或者标签优先级很低,那么对方就可能会觉得格外被冒犯。
其三
我感到被代表了
夏天从伦敦休假回来,随手发了一条朋友圈:“Banksy:an artist of our time”。
这句话并不是谁说的,是我说的。我说这句话只代表我自己,并不是大放厥词。用的是our time,因为只能这么表达,没有用my的讲法。笑。
在伦敦时,新闻里讲,Banksy的新涂鸦在几天之内连续出现,山羊、大象…动物主题。
我去看了soho区一个叫做The Art of Bansky的展,近年巡回规模比较大的一次。当然,这个展并没有得到Banksy的背书或认可,也没有商业关系。只是一些收藏家和策展人联合举办,为了使Banksy的艺术较全面地为人所知。能保证的,是展品要么从Banksy手中直接购买,要么收藏有序,没有一件无授权或artist proof的复制品。(虽然Banksy的身份仍然不为人知,但他的作品会说话)。
看了这个展,我就主观地说了上面那句话。
了解我的朋友都知道,我欣赏艺术和音乐,极其理性。对艺术史和理论熟当然是一个原因,但比我更了解艺术史的人多了去了。更主要是个个人原因——我一般不去主观地喜欢或不喜欢什么。几乎不调动感性,因为没必要。几乎不主观评价,因为没价值。
我当然有主观感受,但也不愿意多谈。我觉得这显得多傻,有谁要知道我喜欢什么吗。没有。一个普通人的“喜欢”,既没价值也没信息量,笑。
(其实真心说,也没啥可不喜欢的,各种年代、流派,我可以通通照单全收、全来的、全爱。)
如果非要谈我对艺术作品的主观感受的话,可以大致总结如下——都喜欢,喜欢的方式有点不一样:
对old masters到二战前的艺术的喜欢,是觉得哇塞好厉害的那种喜欢。大浪淘沙留到今天的都很厉害。有点仰视吧?可能说高山仰止更合适。用网络表情来说,就是“点赞”。
对二战后的现代艺术的喜欢,带着一点对这一批大师理解又共情,感佩其才华,基本是平视,用网络表情来说,就是“比心”。
对当代艺术的喜欢,是充满好奇心并带着一颗随时准备被开脑洞的big heart,再带点姨母微笑,看看天才娃们又整出什么新花样。不能说是俯视吧,但确实带着一点点大人的姨母笑。我自己是年纪是有点大了,玩不动了,看人家玩也觉得很棒很开心。用网络表情来说,就是“拍拍头”和“wink”。
这里没有任何辈分或者高下的意思,也没有爹味,只是做个比方。甚至都不必严格按艺术家年代或年龄,比如对David Hockney最新的iPad作品和lightroom展,我的喜欢也是“拍拍头”。
以上这些感受,虽然主观,但仍是旁观者、他者视角的。你说有哪个时期、哪个艺术家、哪件作品,让我把自己代入吗?很少。深深地共情、感动当然都有,但不是代入。
那天,只是个随机的周六上午。我去希思罗机场之前,散步到covent garden旁边的小街巷喝咖啡。逛过soho那一片,刚好走进The Art of Banksy的临时展……于是,一个随机的清晨不再平凡了,对我来说。
我主观地感受到,我的喜欢不仅仅是赞叹、比心、姨母微笑。仰视、平视、俯视,统统都不能说明问题。情况就是,我自己进去了,不再是旁观者视角。
Banksy,我觉得我可以被他代表。那一刻,真是心中一万点暴击,真是mmd没想到没想到。
“被代表”这个主观感受,和艺术品客观的成就、水平、流派没关系,甚至和审美、教养、学识都关系不大。天呐,我会这样说。是因为要让我从理性的角度来说,我肯定不会觉得Banksy是很顶尖的,我也决计不会想到我会有这样的感受。
看来这个主观感受还真的和水准、审美那些理性的东西关系不大。就好比,看达芬奇、拉斐尔太牛了,我就觉得他能代表我?或者莫奈、梵高、Pollock、Rothko,他们谁能代表我?显然我没特别觉得被代表,我还是个旁观者。
我原以为和文化地域关系比较大。比如苏东坡,肯定有很多人觉得可以被他代表。我从小也觉得可以被苏东坡代表。但Banksy这个例子给我开了脑洞,让我了解到,原来跨文化跨地域也可以。
还有个时间线的重合问题。说白了,就是机缘巧合。Banksy,如果我十年前、五年前看他,都不一定会有比姨母笑之赞叹更多的感觉。但是,就在今天的这个世界和时代里。。。。此时此地,我觉得他能代表我。
顺便说一句,上次我感觉到被代表,是2022年3月,一口气重读阮籍的八十五首《咏怀诗》。当时也一口气写了好多天的小作文。那真是一段。。。。的日子。不想说了。
“Art is to comfort the disturbed, and to disturb the comfortable” — Bansky
其四
一篇好文章
最近看到小山纯平的悼文,很快看不到了。我认为,这篇文章,应该进入文学史和语文课本。
震撼不亚于中学时学《与妻书》。以上。
图片来自网络 art by Banks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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