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塘浅绿生芳草
枝上青梅小
----赵长卿
一、谷雨
望京是北方一座城。市郊的西山大院门口流过一条运河,本地人叫作大运河。上下游几十里地,没有一座桥。走南闯北很多年之后,回来再看,这只是一条百来米宽的小河沟。方小毛还像小时候一样,站在运河边上想,对岸的人怎么过来呢?从不想自己怎么过去。
4月27日 星期四
谷雨时节刚过,初夏正午的日头下,大院里鸦雀无声,家家都在歇午。方小毛偷了家里大人的自行车钥匙下楼,到干休所车棚开锁。"嘎达"一声,倒把自己吓了一跳。左右望望无人,方小毛回头瞟一眼自家窗户,也没有动静。一阵风吹来,浅蓝色的薄棉窗帘在纱窗里飘了一动。方小毛一缩头,架起车后座一踹车支子,推车溜走了。骑上大路,经过奶站、粮店,拐弯到了204楼前。他不往里面三单元楼门口去,只在靠马路这边的一单元的车棚里等着。溜着边儿,跨着车,单脚点着地。
三单元二楼的一户吵将起来,接着各户的窗户里都有了些响动。方小毛扭身看三单元门洞。只听“啪啪啪”一阵塑料凉鞋踩水泥地的脚步声,吴明明跑出楼门洞,百米冲刺一样跑了过来,裙子全贴在腿上。她跑到方小毛近前,方小毛也不言声,蹬车就走。吴明明追上来,一歪身跳上车后座。听见后面吴妈妈的喊声:“明明,明明!你给我回来!“
各家窗户里又是一阵响动。方小毛已骑出去百米开外。吴明明一敲方小毛的后背,笑着说:“你家大人还没醒?”方小毛闷声说到:“唉。我忘带玻璃罐儿了。”
吴明明说:“那——逮了蝌蚪放哪儿?”前面眼看就是大院儿门,岗亭依稀可见。院门外大马路对面是大运河,运河边种着密密的垂柳。吴明明从车后座跳下来,沿着大马路中间的白线,转身往回走。方小毛刹车,仍骑坐在车上,左脚尖点地,扭头看着吴明明。吴明明听到刹车声,停下脚步。她背对方小毛,低头抠手腕上的皮筋,三四个缠在了一起,抠了半天解下来一个,慢慢拢着头发扎起马尾,一甩马尾抬脚就走。
方小毛呆看半晌,忙拨转车把骑过来。他半点着车镫子溜车,跟在斜后方,笑说:“那我现在回家拿还不成吗?”吴明明叹口气,说:“算了吧。又不见得逮得着。” 两人并肩走着,在大院儿里漫无目的地溜达。方小毛推着车走,吴明明转到车右边,把左手放在车后座上,跟在方小毛的斜后方走着。
一点半,午休起床号响起,快到下午上班上学的时间了。路上渐渐有了人。方小毛和吴明明一起把车偷偷放回干休所车棚。方小毛蹑手蹑脚上楼放车钥匙。吴明明蹲在车棚旁的草地上。一时间,方小毛下楼来,脖子上多了条红领巾。方小毛笑说:“我奶奶午睡还没起。”吴明明一扬手,把一朵小黄花举到方小毛鼻子前,一捏花茎,说:“看这白色的汁儿,有毒的!碰到手上洗不掉,手就烂了。”方小毛又笑,说:“你还得回家拿红领巾吧?”吴明明收了笑,说:“算了吧。回去又是挨一顿说。”
两人一左一右走着,中间隔着一尺。吴明明一会儿上马路牙子,一会儿下来踩砖缝儿。仍是经过奶站、粮店,又经过副食店。吴明明停步,说:“那我在这儿等着你吧。”方小毛点点头,紧跑两步拐了弯,进了西山小学校门。冲进六年三班教室,一看钟,才一点五十。
班里,同学稀稀拉拉地到了。坐在第一排的李帆转过头来,跟身后的常平说话。方小毛径直向常平走去,说:“借条红领巾。快点儿,要不该给咱们班扣分儿了。” 常平眉毛微动,摘下自己的红领巾,递给方小毛。李帆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,转回去了。
吴明明站在路边等得不耐烦。先在路边的大松树下站一会儿,又看看旁边两棵花谢了、长满叶子的迎春花。她不自在地往前走几步,探头看看校门口。两个挂两道杠的值日生站在那里,左胳膊上还别着红袖标。忽见方小毛跑了出来,吴明明赶紧抽身,回到大松树后站着。方小毛跑到跟前儿,从兜里掏出红领巾。吴明明一边戴一边自顾自跑进校门去。方小毛又等了一会,看远处来了三两个同班同学,便打着招呼一起走进校门。
却说吴妈妈正在家里生气。今天幼儿园晚上值班,中午赶回来给吴明明做午饭,这丫头却根本无心吃饭,心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。叫吃饭也不吃,总算叫动了,姗姗走过来,漫不经心坐在桌边。随便扒拉两口,她却起身说今天中午要早去学校出板报,换了一条裙子就往外跑。吴妈妈说:“穿裙子太冷了!才20多度!”吴明明不听,一溜烟儿下了楼。吴妈妈追了出来,喊也喊不回去,只好自己闷闷地上楼了。她先把碗筷归置好,套件灰色棉线外套,来常平家串门。
常家住一单元。常平在校医院出生,从出生起就一直住在这儿。吴家是在吴明明幼儿园大班那年搬来的。一来就搬进三单元,和常家做了邻居。
常妈妈已把午饭碗筷收拾净了,洗了水果摆在茶几上,在煤气灶上做了一壶水。刚在饭桌前坐下,听见敲门声,忙来开门,让吴妈妈快请进。常妈妈回身找出一双不常穿的拖鞋,大红的面子上用金线绣着一朵牡丹。
吴妈妈换了鞋,一边往里走,一边笑到:“你家新打的组合柜已经搬来啦?”常妈妈说:“前天刚来组装好的,现在格子都还空着呢。”吴妈妈说:“多好看。尺寸也合适。这下东西都有地方搁了。”常妈妈说:“快坐快坐,老常三号院同事给捎来的荔枝,新鲜的,你们南方人爱吃。”吴妈妈笑着拿起一颗荔枝。常妈妈说:“前几天在三号院开会,昨天傍晚回家来,带回来这么些荔枝。连晚饭也没吃,直奔城里开会去了。你说说吧,这人,根本不着家。”说着,常妈妈拿过来一摞昨天的报纸,抽出一张,垫在茶几上,放荔枝壳。正是昨天的《人民日报》头版。
常妈妈又笑说:“下月咱们院儿要改天然气管线了,可再不用换煤气罐儿了。以后,那些人爱着家不着家,用不着了。”一语未了,水壶尖叫起来。常妈妈赶紧跑去关了火,沏了两杯香片来。
吴妈妈让了让,问:“常平呢?不睡午觉,这么早就上学去啦?”
常妈妈说:“他说中午要出黑板报。”
吴妈妈叹口气说:“吴明明也说要去出板报,这丫头大啦,整天在外头跑。还是男孩子省心些。”
常妈妈说:“男孩子也不省心,闷在家里也不好,老往外跑也不好。”
吴妈妈说:“别人家的不说,你家常平就是第一省心的。上了重点中学,以后一步一步,都走得稳稳的。”
常妈妈说:“也难说,这一届到底怎么个升学法,到现在还没个说法。”
据说今年小升初选拔考试取消,政策变动很大。眼见还有两个月毕业,政策直到现在还没下来。外头各种传闻,版本不一。吴妈妈已经急得百抓挠心,说:“我一点头绪也没有,来向你讨主意。 ” 常妈妈说:“考试十之八九是取消,毕竟这么些年,都在嚷嚷着减负。其实,取消小升初,算什么减负啊。还不是给家长增加负担。孩子不考试了,就近入学。只看家长各显神通吧。”
吴妈妈摸着茶杯不烫了,喝一口茶,犹豫着问:“就近上学也是个选择吧?”
常妈妈说:“都说四十七中校风不行啊。虽说都是咱们这几个大院的孩子,可是好学生都上重点了。家里但凡有点办法的,砸锅卖铁也得上西山中学啊。剩下的都是些什么孩子?都是那起不上进的坏小子。据说校门口就有高中生聚着抽烟呢。”
吴妈妈说: “本来我家吴明明就不是省心的,去那儿肯定得学坏。“
常妈妈说:“明明从小就聪明、学习好。”
吴妈妈说:“她的学习,我确实不担心,可是其他方面呢,她太容易受人影响。我一个人带她,又总是上夜班,没精力管。现在她大了,什么话也不愿意跟我说。小心思那么多,谁知道她整天琢磨些什么。女孩子,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。“
常妈妈说:“明明是我们从小看大的,错不了。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。快吃荔枝,多吃几个。”
吴妈妈一面让,一面接着说:“本来想着要小升初,凭考试她也问题不大。这下好了,考试取消,怎么办?又没特长。她要是能跟常平上一个中学就好了,上下学也有个伴儿,也不至于受坏孩子影响。”
常妈妈还在让荔枝,吴妈妈一面让,一面笑说:“不跟你客气。在家刚吃了饭。我拿几个回去给吴明明吃吧。”
常妈妈说:“已经给你装好一网兜了,走时带上。”
吴妈妈说:“吃不了那么多。”
常妈妈说:“嗨,好多呢。”
下午放学时,班主任朱老师发下来家长信,每个同学带回家一封。新油印出来的油墨味儿犹在。学校刚收到区里的通知,把小升初的政策印了家长信:为减轻小学生负担,今年毕业班取消小升初考试,小学生按管片儿就近升入各区普通中学,重点中学保送生政策不变,如有剩余名额随机派位抽签。此次为试点,未来根据效果再行通知云云。
大意如此,却没有说重点校将具体如何招生。小学老师们看了也是一头雾水,更不知道该如何跟家长们沟通,只好先把通知原样儿印了家长信下发。
常平把桌面桌斗收拾好,装好书包,走到讲台桌里掏出一盒彩色粉笔。转身回来,看见李帆拿着盆去打水。 教室后面的墙上也挂着一块大黑板,平时出板报用。常平走过去,拉了最后一排方小毛的椅子,爬上去,继续写板报。吴明明坐在方小毛左边的位子上,仿佛什么动静也没听见似的,纹丝不动,顾自读一本薄薄的书。铅笔盒散着,摊了一桌子课本,书包扔在地上,家长信掉在地上脚踩着也不知道。常平叫她:“吴明明!”
吴明明也不抬头。
常平说:“吴明明,给我红领巾。”
吴明明头也不抬,从脖子上拉下红领巾,一扬手,举在空中。
忽见王亚征猴儿一样窜进教室,脸上挂着鼻涕,“咚咚咚”跑过来,到自己桌斗里淘东西——他坐在方小毛右手边。从尽头掏出家钥匙,王亚征抬起头,见吴明明还举着红领巾在那儿看书,便蹑手蹑脚走过来,猛抽出她手里的书,笑问:“什么书?我看看!”吴明明呼地站起来。王亚征瞟了一眼封面,说:“有什么好看。看得懂么?”这时,李帆端着一盆水,往教室后面走来。
吴明明把红领巾掷在地上,摊着手说:“给我!”王亚征像猴儿一样笑。常平站在椅子上说:“王亚征,别闹了!”又对吴明明说:“插图我都画好了,就差你写字。”
吴明明不答话,收拾书包便走。 常平说:“明天就板报评比了。”吴明明头也不回,说:“我知道。我会写的。”
李帆递给常平两块干净抹布,说:“给你换两块干净的,你那块我拿去涮涮。” 常平把脏抹布给她,并没接新抹布,却从椅子下来,从王亚征手里抽出书,放进吴明明的座位斗里。常平又蹲身,捡起自己的红领巾,顺便捡起来吴明明掉在地上的家长信,一起放进书包里。
校门外拐弯过去就是副食店前,方小毛在副食店门口踢石头子儿。吴明明单肩挎着书包,一跳一跳地走过来,马尾辫已经松了一半。方小毛说:“明天期中考完就解放了!”吴明明说:“我妈妈今晚在幼儿园值班,让我去常平家吃饭。”方小毛说:“那你到我家复习,还是去常平家复习?”吴明明说:“我自己回家复习。”方小毛说:“你家钥匙带了吗?”吴明明低头一看,中午换了裙子之后,把脖子上挂的家钥匙和红领巾都忘了。吴明明便不言语,跟方小毛往家走。一路上,方小毛东拉西扯说故事,都是他近来迷上的外星人啊、UFO啊、特异功能啊、金字塔之谜什么的。也有吴明明听过的,也有没听过的。
一时间写完了练习卷子。方奶奶正说着留吴明明吃饭,听到楼下发动机的声音。方奶奶往窗外看,是方小毛的爸爸妈妈回来了。方小毛平时跟着奶奶住在大院儿干休所。他妈妈在城里上班,爸爸常出差,一般周六才回来,有时也接方小毛去城里住。今天不知为什么,周四忽然回来了。方小毛说:“我爸刚回国,肯定带巧克力了。咱们去瞧瞧。”吴明明说:“那我还是先回家吧。”说着在厨房门口跟方奶奶打了招呼,就匆匆往外走。方小毛追出门洞,吴明明也不回头,继续走。方小毛紧赶几步,追到自行车棚前,猛扥一下吴明明的书包。吴明明被拽得一个趔趄,猛停下,转身怒目看着方小毛。
方小毛陪笑道:“我奶奶做了炸酱面。你不是说你妈不会做面食吗?”
吴明明说:“你爸妈都回来了。算了吧。”
方小毛说:“我奶奶让我来叫你的。没事儿。”
吴明明说:“还是算了吧。我妈说了,让我去常平他们家吃饭。”说着转头走了。
吹来一阵风,吴明明抬头看看天空,树枝摇了摇,一阵夏天树叶的味道。西山那边飘来一朵乌云,太阳一下子不见了。方小毛说:“要下雨了!”吴明明拔脚就往204楼跑,塑料凉鞋“啪啪”地拍在水门汀地上。
方小毛还要追,方妈妈站在门洞,冲着方小毛的背后喊:“你游戏机怎么还放在外面!不是说好了,收起来,每礼拜六晚上才许拿出来玩吗?奶奶真是管不了你了。”方小毛悻悻地跟方妈妈进屋。
吴明明气喘吁吁往家跑,还隔着两栋楼,大雨点子就掉下来了。常平正在车棚旁的核桃树下看蚂蚁搬家。这棵核桃树比四层楼还高,大树冠遮了大半个车棚。春天开满淡紫色布口袋形状的花,满树、满地。这会儿差不多落光了,开始星星点点地结出青色的小核桃。听到吴明明的脚步声,常平站起身,感到脚有点麻。他冲吴明明喊:“我妈等你吃饭呢。下雨啦!都淋湿了!”吴明明边跑边喊:“难道你没淋湿?大树底下做什么呢?”常平笑说:“没做什么。“
常平等吴明明跑过来,一起跑进楼门洞,回头向外看。雨点越下越大,楼前的低洼处积起了小水塘,雨点掉在上面,溅起一朵朵小水花。下雨才没有十几分钟,天都下白了。听到头顶楼梯上常妈妈的声音:“算你们两个还知好歹。我以为还在树下蹲着呢!”
常妈妈边说边走下来,拉着吴明明的手,边上楼边说:“我擀了面,炸了酱。你吃完就在家玩吧。你妈下了晚班,就来接你。你常叔叔今天在三号院不回来,洗洗手咱们娘仨儿吃饭。”
吴明明笑说:“常叔叔不爱吃炸酱面。”常妈妈笑说:“就是啊,你妈也不爱吃。他们南方人不爱吃面。你倒不像你妈,养成咱们望京口味。”常平去烧水下面条,吴明明洗了手,帮常妈妈摆碗筷。饭后,常妈妈让孩子们去复习考试,不用帮忙收拾。吴明明小声说要下楼玩扎刀。这是大院孩子间流行的游戏,小刻刀在土地上划地界玩。雨后最方便——用刻刀把泥地抹得平平的,划出一块长方形,慢慢玩。常平跟常妈妈说:“我们下楼看看雨。“常妈妈说:“看看赶紧回来。雨还没停呢吧?就在门洞里看啊,别出去淋雨!”一边嘟囔着:“有什么好看的。”
一顿饭的功夫,雨势已经小了很多,紧靠着西山那边露出了一隅蓝色的天空。不一会儿,雨停了,太阳刚刚落在西山后面,透着云层闪着光,接着西面的天空便泛出了红色、橙色、蓝紫色。常平和吴明明从门洞里走出来,站在那里望着西边的天。两人蹲在地上埋头玩了一会,天色迅速地暗了下来,大雨过后明彻如洗的深蓝色,路灯亮了。
上楼来,常妈妈照例是坐在沙发上,对着《广播电视报》上划好的时间,兢兢业业地看电视剧。常爸爸借指标买的25寸彩色电视,常妈妈觉得屏幕太大,看着太真切,彩色得简直晃眼。这一辈子也不用换更大的电视了,组合柜的电视槽正好配着尺寸,严丝合缝。
吴妈妈从幼儿园下了晚班,直接来常家。常平把一张纸往吴明明手上一塞,说:“别再忘了。”是那张油印的家长通知书。正赶上电视里播出“悠悠岁月...”主题曲和字幕。
常妈妈对吴妈妈说:“看吧,今儿中午咱们还聊呢,晚上通知书就来了。把咱们这届当试验品。就这一届试点,将来怎么样还再说呢。”吴妈妈托着通知书,边看边说:“都有哪些条件能进重点中学,这上面好像也没说啊?保送政策不变?啥叫不变?”
常妈妈“切”一声,说:“还不是看家长八仙过海、各显神通。”
4月28日 星期五
这周是常平的小组做值日。常平负责带钥匙开教室门,再在黑板上写值日表。一进校门,常平对着照壁大镜子理理红领巾,向左拐进六年级的楼道。远远地,他看到六年三班牌子下的暗影里,有个人坐在班门口的地上。楼道窗户透进来一缕朝阳,照在那人的白色塑料凉鞋上。常平快走几步过去,说:“今天是我们组做值日,你怎么到这么早?”吴明明站起来说:“不是板报要评比吗?一个劲儿催我,自己倒忘了?你们值日开门的,平时都来这么晚吗?”常平刚把钥匙一扭,吴明明便推门抢了进去。她把书包往讲台上一扔,从讲台桌斗里掏出一盒彩色粉笔,走到教室后面,扒拉一把椅子,踩上去写板报。常平跟在后面,拎起吴明明的书包,替她放进她桌斗里,再把自己的书包也放回座位,才到前面黑板上写值日生名单:
“4月28日,星期五,阴。
二组值日生:
喊起立——李帆。
开门锁门——常平。
眼保健操监督员——王好。
课间操值日——陈伦。
擦黑板、扫地——方小毛。”
常平写完,走到教室后面来,看吴明明写板报。吴明明边看插图,边用一手娟秀的板书没头没脑地写着:“同学们的课余生活丰富多彩。不管是参加体育运动,还是义务劳动,都非常有意义。有得打乒乓球、跑步,去干休所给爷爷奶奶读书,有的去图书馆打扫卫生,即将迎来一个有声有色的五一劳动节。。。。”
不知道方小毛什么时候到的,歪坐在桌上等椅子。吴明明写完了,跳下来,去洗手。常平走过来,把散落的彩色粉笔收拢好,放回讲台桌斗里,回自己座位了。
方小毛把椅子拖回座位,也不擦,一屁股坐在上面。等吴明明回来,方小毛从书包里掏出来东西,献宝说:“你看这个好玩的!”一套彩色拼插积木,红绿黄蓝,搭成一辆赛车。吴明明说:“这是小孩子玩的吧。六年级了还玩积木?”方小毛说:“这玩具叫乐高,国外大人还玩这个呢。能搭好多模型。”边说边又掏出一个精巧的黑色皮盒子,说:“你再看这个。”吴明明打开细看,是一把圆规,旁边还配着钢笔水管和铅笔头,可以替换。吴明明说:“这写的不是英语。”方小毛点点头,说:“我爸在德国买的。”吴明明点点头,说:“真精巧!可不许扎人。”方小毛哈哈笑着拿出来圆规冲着吴明明比。吴明明喝道:“比也不成!”
放学前,常平和另外五个大队委,人人别着三道杠,跟梁老师到各班检查评比板报。五年级和六年级,各三个班,每班一个大队委。常平身边走着蓝美华,六年一班的,大队文艺委员,比常平高一个头,和方小毛差不多高。她留着长头发,高高梳起一个马尾,从小学芭蕾舞,走路有一点点外八字。每个大队委手里拿着一个硬木板,上面夹着一个纸,印好的表格。
眼看一群三道杠们走进六年三班教室后门,方小毛闻声而动,起身离开座位,一个健步走到窗户旁,翻身坐上窗台。王亚征也凑过去,晃荡着脚丫子,把鞋后跟磕在暖气片上。过一会儿,吴明明也走了过去,站在王亚征身旁。
等三道杠们鱼贯离开,方小毛夸张地大舒了一口气。王亚征吹个口哨,说:“今天出去玩吗?”方小毛说:“还是明天期中全考完再去吧。这两天我奶奶督着我在家做题,我爸我妈也回来了。出不来。”王亚征说:“考完更好。明天中午就放学,下午没事儿了。”方小毛说:“你帮我把黑板擦了吧。下礼拜我再帮你擦。”王亚征去讲台擦黑板,方小毛收拾书包往外走,走到讲台边,方小毛又对王亚征说:“要不明天约几个人去后山探险?有两个山洞,就在露天电影院上面,听说没人进去过!”王亚征眨着眼睛兴奋地说:“还找谁?”方小毛说:“我无所谓。多找几个人吧。带着蜡烛火柴。”王亚征笑着用板擦一点吴明明,说:“算你一个!”吴明明坐在窗台上晃腿。
4月29日 星期六
期中考试结束。中午就放羊了。监考老师刚把试卷收走,班里就骚动起来。有的对答案,有的商量下午去哪儿玩,有的收拾桌斗里的东西。李帆从前排走到后排,问王亚征:“咱们现在就走?”方小毛诧异地扫一眼王亚征。王亚征笑说:“我昨天本来正跟常平说着,李帆也在那儿听见了。”李帆不好意思地笑笑。方小毛就冲李帆和吴明明一挥手,说:“副食店门口见。” 说着一甩书包出门去了。王亚征也跟着跑出去。常平帮老师把试卷送到办公室,回到教室门口正撞上王亚征。王亚征说:“快点,副食店门口,集合!”
五人在副食店前的大松树下汇齐,向后山的露天电影院走去。皮猴儿一样的王亚征左跑右跳,说些露天电影院的掌故。“话说十三年前的一天,也是西山小学的一个小学生,为了养蚕,去露天电影院旁边的林子里采桑叶,整个后山就那片有几棵巨大的几百年的老桑树。好死不死,他偏偏要自己去,刚采几片叶子,忽然背后一阵冷风嗖嗖。回头一看,一个人坐在露天电影院最那头尽靠边的座位上,背对着他,长发披肩。可能是个女的,也不知道在那里做什么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,一声不响。明明刚才没人啊,那个小学生吓死了,想要跑也不敢,想要过去看更不敢。过了一会,那人站起身来,转过头来。”
王亚征一顿,极度渲染着,压低声说,“哎呀呀,你猜,转过头来,怎么着?”
方小毛说:“转过头来,那面还是长头发!
李帆抿着嘴笑。吴明明紧张地说:“别讲了!别讲了!”
王亚征不理会,跳过来,说:“你猜,后来那个小学生怎么着了?”
吴明明脸色已经变了。
方小毛说:“他再定睛一看,发现是晾了个拖把。”
李帆捂着嘴笑,来拉吴明明。吴明明也不理会,径自向前走去了。常平也笑。
王亚征在后头喊着:“谁说是拖把啦?吴明明你走的那么快,是要去抢着见拖把吗!”
露天电影院在后山脚下,借着一点山势,弧形的石头长凳,足有三十排。这几年,家家有了电视,连大礼堂的电影都不那么热门了,更何况露天电影院,渐渐废弃了。只有小学生们常常到这里来,沿着长凳疯跑,在石头座位中间跳上跳下。再有就是自然课养蚕的时候,家家都得来露天电影院东侧的山坡上采桑叶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西山小学流传开几个关于露天电影院的鬼故事。一律不知何人何年何月,可一律传说得有鼻子有眼。胆小的学生都不敢来了,胆大的也要大白天结着伴儿。
五人说着话,沿着斜坡上到最高一排,没在这里耽搁。他们穿过冬青丛,摸到一条小道上后山。这里为什么有一条小路也是说法不一。有说是通向山上岗亭的,有说是通向防空洞的,也有说整个山里都是挖空的,里面是战备物资。后来干休所那边开了一条汽车上山的马路,这条小路就鲜有人来。逶迤着走了十几分钟,忽然开阔起来,右手边有几块大石头,还有一片水泥铺的露台,路边几个高大的杨树,细细的丝线掉下来许多吊死鬼儿,一不留神走过去就可能撞在脸上。山坡上一簇簇矮树,暮春里绿得十分鲜娇嫩。俯瞰下去是山脚下大院儿里的办公楼和宿舍,再往远处看便是大院儿门外的那条大运河。这时节河畔旁应该垂柳正盛,但远远地看不大清楚,只觉得河上隆着一层纱烟。
方小毛大声说:“就是这儿!看!就是这两个山洞!”左手边赫然两个洞口,一个是半圆形的,另一个则是长方形的,仿佛一个门洞,上面还有一条木梁。
王亚征问:“咱们先进哪一个?”
常平皱皱眉头,左右看了看,说:“先进这个圆的吧。”
方小毛脱了书包扔在地上,单膝跪倒,掏装备。方小毛打头,一手端着一截点燃的蜡烛,一手举着一面小旗。
常平跟在方小毛后面,手持一根木棒,兜里揣着备用的火柴和两节蜡烛。接下来是两个女生,一人兜里装了一瓶水。李帆持一个手电,没打开,只做备用。王亚征断后,手里也拿一根木棒,兜里揣一把削铅笔小刀。方小毛宣布说:“谁也不许乱喊,保持安静。要是蜡烛灭了,就说明氧气不够。我说退,大家就赶快退出来。”五人鱼贯而入。
从半圆形的洞口进去,里面是一条隧道,高度超过两米,顶部十分光滑,明显是人工挖掘的洞穴。蜿蜿蜒蜒走了十几米,忽然空间开敞起来,来到一个直径五六米的圆厅,顶高超过三米。李帆一眼看见圆厅中央的地上有一堆干柴,却也看不出是烧过的还是没烧过的,赶紧喊道:”这是什么?”几个人围上来。方小毛拿着蜡烛正要看,王亚征挤上来大叫一声:“有野人!”挥着棒子转身拔腿就跑。王亚征棒子一挥,把方小毛手里蜡烛扇灭了。后面三人这一惊非同小可,立刻后卫变前锋,由王亚征带头,两个女生跟着,落荒而逃。常平听这动静,下意识地跟着往外跑。出了洞口惊魂未定,直冲到大杨树下,才扶着树喘。常平先回过神来,一边喘气一边问:“哪儿有野人?”王亚征蹲在树下,抬头说:“那些柴火不就是野人生火的证明吗?我们到了野人的老巢了!”吴明明捂着心口左看看常平,右看看李帆,低头看看王亚征,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李帆走过来拉了吴明明的手在那里喘,半晌方对王亚征说:“所以你没看到野人啊?”王亚征一撇嘴说:“要是看到了,咱们还活得到这会儿!”
方小毛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,一手揪住王亚征,并不看他,却看着常平吼到:“谁让你们跑的?我说“撤退”了嘛?你们乱跑什么?”
王亚征挣脱开,嬉笑着说:“没看清楚,你要有胆子,你再进去看看嘛。”边说边拿脚尖撵着一队蚂蚁往前跑。方小毛跳起来,一脚踩死好几只蚂蚁,说:“这回谁再乱跑谁是小狗!”
常平说:“要不再进那个方洞看看?”方小毛点点头。王亚征侧头望着山下远处的运河,一脚碾蚂蚁。
吴明明皱着眉说:“你们无缘无故踩死这么多蚂蚁,还敢往洞里进,不怕现世现报?”
李帆一直沉默,这会儿忽然接话说:“方洞口上那根木横梁,也许不太结实吧?”
几个男生可都没想到这一层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又看看木横梁,半晌没人说话。忽然方小毛把书包往肩山一甩,说:“那下山吧!”
另外四人抬脚跟上,一路无话回到山脚下的露天电影院。午后一点多钟的太阳高高悬着,从树影里沙沙地透下光来。
大家坐在石头板凳上歇脚,王亚征跳上舞台去,行个礼,摆个造型要跳《高山青》集体舞。李帆抿着嘴笑。王亚征低头看着李帆,说:“哎,这位看官,你笑个什么?咱还没开跳呢?”说着方小毛也笑了,跳上台去要踢王亚征。
王亚征一缩脖子跳下来,踩在石凳边晃腿边说:“今天就算咱们五人组成立。下回再上哪儿去探险?”吴明明说:“去干休所那边儿那个废楼吧?”王亚征笑着说:“倒是不错,可是你连自行车还不会骑呢。每次都让我们带着你吗?”吴明明立眉道:“几时让你带过我?再说干休所又不远!”五人组慢慢下山。王亚征回北区,常平和吴明明一路回204楼,方小毛和李帆一路回干休所。各自回家无话。
4月30日 星期天
礼拜天并不能睡懒觉,要早起上特长班。从三年级起,西山小学的学生一大半都去西山中学上奥数——奥林匹克数学班。几年下来,主要是考验家长能不能坚持下来,吃这份辛苦,风雨无阻。到六年级,六年三班就只剩下方小毛、李帆和常平还在上奥数。今天,三人去西山中学参加全市奥数竞赛。要是能得全市奥数竞赛一等奖,保送西山中学就稳了。这是硬指标,不管政策怎么变。
吴明明学数学实在头痛,去年就转作文班了。其实吴明明也很烦作文班,作文课教写作很死板,不如自己看闲书来得有趣。可是她要退奥数班,方小毛也一定要退,便只好说自己改到作文班,每周日还是可以一起来上课。方小毛这才作罢,把奥数课坚持到如今。吴明明作文课一直胡乱应付了事,爱写什么就随意写些什么,好在作文班老师管得并不严。关键是作文比赛成绩不与升学保送挂钩,也没人深究。
常妈妈起得早,准备好牛奶、煮鸡蛋、炸馒头片。常平吃完早饭,抓起书包,跟常妈妈一起下楼。吴妈妈领着吴明明也出来了。两家走出大院儿门左拐,在总站等375路公共汽车。
礼拜天的清早,公共汽车站空无一人。常妈妈嘱咐几句,自己骑车回大院儿,去自由市场买菜。路过大院儿门岗,她出入下车。
吴妈妈也嘱咐吴明明,检查书包、东西都带好、月票挂好,便骑车走了。她沿着大运河,骑车去375路的公园南路站。吴明明在公园南路下车,走到西山中学,还要二十多分钟。因此,吴妈妈骑车过去,就是为了那一段骑车带着吴明明,省得她走路。小时候吴妈妈是全程骑车带吴明明去上课,现在大了,骑车一路太辛苦,骑车带人也管得越来越严,所以吴妈妈改成现在这个法子。
有时公共汽车先到,吴明明就在站上等吴妈妈。
吴明明坐在公共汽车站的栏杆上,晃着腿,喝一个喜乐(当年的国产儿童饮料,类似于日本产的养乐多)。她看着马路对面的大运河,柳树笼着一层清晨的水汽。375路进站,方小毛也晃儿晃儿地走到了。一手荡着书包。
大院儿门里开出一辆白色伏尔加小轿车,停在公共汽车站旁。后车窗摇下来,李帆探出扎着两条小辫儿的脑袋,眼望着常平,招手喊吴明明:“吴明明,来坐我爸的车,一起走吧。”前车窗也摇了下来,李爸爸也说:“都是帆帆的同学吧。今天你们都参加竞赛啊,上车一起走吧。”三个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吴明明说:“谢谢您,李叔叔。我妈已经骑车走了,在375那头儿等我呢。”方小毛抡着书包说:“谢谢您啊,李叔叔, 375有座儿,一样的。”李爸爸笑了笑,摇上车窗,冲孩子们挥挥手,开走了。
公共汽车三个门一起开。方小毛一步两阶,跳上中门。常平跟在后面,看吴明明上了前门,自己也上了中门。方小毛和常平坐在中门后的第一排座儿。车门一关,车子启动,吴明明扶着一排排椅子,晃儿着从前门走过来。这是那种两截的超长公共汽车,连接部的地面上是金属转盘,转弯时转盘旋动,公共汽车方转得过来。吴明明经过两个男生,坐在他俩身后靠窗的座位,往窗外看。375路公共汽车沿着运河一路走,经过青龙桥、北宫门。追上吴妈妈了,她在奋力蹬车。车停坡上村站,被吴妈妈超过去了。然后是西苑站、公园南路,又反超了吴妈妈。
三人在公园南路站下车。吴妈妈还没骑到。吴明明站在站牌下,方小毛在旁边抡书包。常平也等着。车站旁有个煎饼摊,周日也出摊这么早。总算来了一个客人。煎饼摊大叔咧嘴一笑,说:“今天开张啦!”正说着,后面又排上两个顾客。大叔穿着蓝布褂子,戴着灰色的围裙和套袖,头上一定褪色的五角帽。他娴熟地用一陀缠紧的布条儿在饼铛上蹭油,舀一勺面糊倒上,用长柄木条摊薄,等几秒钟,边沿略微翘起,打个鸡蛋,捣碎,翻面,涂抹豆腐乳和甜面酱,洒葱姜香菜、洒黑芝麻,夹薄脆。一气呵成。吴明明也目不转睛地盯着煎饼摊。可惜吴妈妈绝不许她在外面小摊吃东西,只能看着咽口水。
吴妈妈追上来了。她骑车带吴明明,送进学校里去。
常平和方小毛并排走。先经过一座汉白玉桥,再往前约摸一站地,公园东南角门就是西山中学的入口。这座废弃的皇家园林虽然已经开辟成市民公园,但并未整修。荒草丛生,鲜有游客。西山中学校址就这座旧园林的一隅,从公园的东南角门进去,不用买票。进角门再走一站地,才到西山中学正门。一路两侧尽是老树成荫,知了满耳,还有一二水塘,初夏已是蛙声一片。
吴明明在作文课上支着脑袋,转着铅笔,胡思乱想。下课铃一响,吴明明赶紧出教室,走到楼前的喷水池旁。那边方小毛已经交了卷子出来了,满脸喜色地说:“走啊,去林子后面那个池塘看看,有青蛙!”吴明明弯着眼睛说:“是癞蛤蟆吧?”
常平也考完出来了。校园喷水池旁旌旗飘扬,楼前挂着横幅、海报,常平一张一张读过去。李帆出考场了,她也凑过来读。几个人沉默一会儿,李帆拿出一个纸包,递过来,说:“我妈给带的威化饼干。”
常平拿了一块,道了谢。吴明明和方小毛也过来,各拿了一块。
散学时间,喷水池前挤满了家长。方小毛的爸爸妈妈等着他,带他回城里家。吴明明妈推着车等吴明明,骑车载她去车站。李帆来拉常平,说:“坐我爸的车吧。”常平眼望着方小毛和吴明明都走了,觉得有点不好意思,可是说出客气话来拒绝就更不好意思,不知怎么就跟着上了她爸的车.
一路上李爸爸和颜悦色地问长问短,常平坐前座,对答如流,说些班里同学的事、老师的事。
李爸爸说:“你们几个学习好的小同学,要互相帮助,一起进步。”
常平点点头答应着。
李爸爸又说:“城里新开一家肯德基,美国人开的炸鸡店。哪天带你们几个小同学一起玩吧。”
李帆坐在后排,眼望着窗外。小声说:“有什么好吃的。”
李爸爸没听见,顾自继续说:“你们比赛结束,又快毕业了。应当一起庆祝一下。”
常平笑笑说:“实在考得不怎么样,三道大题都不会做。”
李帆说:“我也有三道不会做。肯定没戏了。”
李爸爸说:“那就不算庆祝,就算大家去聚聚嘛。买套餐送小玩具,我已经给帆帆拿了好几个了。你们可以收集起来凑一套,一起玩。”
常平继续点头。
李爸爸笑笑说:“恰同学少年啊。“似乎又有点感慨,转头看了常平一眼,说:“我和你爸一起在这大院儿上学,我们那届研究生班,也算是恰同学少年了。赶上好时候了,全部都留京,大部分都留校。现在就我一个人先走出来,虽然还住在院儿里,和大家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。”
白色伏尔加沿着运河,驶进西山大院正门。第一个路口左拐,经过幼儿园,停在204楼门前。李爸爸说:“问你爸你妈好。”常平赶紧点头,并说谢谢。其实,不仅李爸爸和常爸爸爸是研究生同学,李妈妈和常妈妈也是门诊部的同事。可两家大人不怎么来往,远不如常家和吴明明家来往密切。
常平下了车,和李爸爸说再见。李爸爸让李帆换到前座,李帆皱皱眉,说:“不用了。没几分钟就到了。”
5月1日 星期一
五一劳动节放假一天。常爸爸回来了。常平在窗下写作业。常妈妈一边在厨房蒸包子,一边絮叨常爸爸。常爸爸坐在饭桌上,摆弄他双卡录音机里的收音机,不断调频,一会噪音很大,一会说外语,听不清楚。
常妈妈说:“你还真放心!什么时候了?不是在三号院不回来,就是去城里开会。”
常爸爸说:“就是啊,什么时候了,怎么能坐得住。”
常妈妈说:“坐不住,那你倒说怎么办啊?常平的事你还是全让我一个操心嘛?”
常爸爸关掉收音机,叹口气,说:“哦你说常平的事。”
常妈妈说:“不然呢?说什么事?”
常爸爸问;“就近上学的话,划片儿就是四十七中吗?”
常妈妈说:“四十七中?你这么问什么意思?难道四十七中还是个选项吗?那是什么校风啊!打架、抽烟、早恋。好孩子上那儿全给耽误了。”
常爸爸说:“哪里就耽误了。跟着政策走吧。你自己不是总说,好孩子到哪儿都一样。”
常妈妈说:“我们说是好孩子,有什么用?三道杠也不顶用。这些都不能保送重点。昨天奥赛也考得不怎么样。现在还有什么路子?就看能不能连续三年三好学生。不管政策怎么变,连续三年三好学生就自动评为市三好。年年这都是可以保送重点的硬条件。”
常爸爸冷笑说:“三好学生,在这个时代还有什么用?全面发展、全面平庸。”
常妈妈没好气地说:“什么有用没用?能保送就是有用!”
看常爸爸不吱声,常妈妈又提高嗓门,说:“不行就交赞助费!我跟你说,就是赞助费还排大队,等着人家审查资格呢,也不是想交就有资格交的!”
敲门声传来。常妈妈边往门口走,边令常爸爸把录音机收走:“快把桌子给我腾出来。谢丽华和她闺女来吃饭。”门口传来吴明明叫“阿姨好”的清脆声音。
常妈妈边让吴妈妈和吴明明“快坐快坐”,边转身进厨房,抓着一把筷子出来,叫常平来摆桌子。吴妈妈忙接过筷子,一一摆好。常妈妈转身又端出一摞碟子。
常爸爸收起录音机,从屋里走出来,笑说:“谢丽华来啦!快坐快坐。先吃起来。”
常妈妈在厨房蒸第二屉。常爸爸洗了手脸,衬衫开了一粒扣子,坐下,夹了一个包子,问:“什么馅儿?”常妈妈在厨房喊说:“长的是茄丁的,圆的是肉丁的。豆包儿我这儿刚上屉。”吴明明夹起一个茄丁包,埋头吃。
常妈妈在厨房忙完,坐到桌上,先问包子馅儿味道如何。收获一圈真心赞美后,笑着夹了一个肉丁包,对吴妈妈说: “今晚去跳舞吧?大礼堂劳动节舞会。”吴妈妈笑说:“多少年没跳过舞了,连衣服也没有。”常妈妈笑说:“前儿那条藕荷色的裙子就很好啊!”。吴妈妈说:“一会还去洗澡呢。”常妈妈说:“那有什么冲突的?我下午也去洗澡,正好去理发部吹个头发。”
吃完包子,略坐了坐,吴明明和吴妈妈回家午睡。吴妈妈躺了一会儿,并没睡着,就起身收拾网兜。她装上盆儿、洗发精、沐浴露、毛巾,再提一袋干净衣服,把两张澡票放进兜里。这才叫吴明明起来,一起去澡堂。吴明明趴在床上懒得起。吴妈妈说:“趁着这会儿去吧。下午暖和,人也少。”吴明明不情不愿地跟妈妈下楼,趿拉着塑料拖鞋。吴妈妈推着车,把塑料袋挂在车把上。网兜放在后座上,吴明明扶着。洗完澡,吴妈妈往理发部瞅了一眼,好家伙,澡堂人不多,可这边理发的人可多了。还要排队,也不知都要理发还是做头发。
这天晚上,常家匆匆忙忙吃完晚饭。新闻联播报时响起,常妈妈推着常爸爸说: “快走吧。”
常爸爸说:“看完新闻联播再走。”
常妈妈又来催常平。
常平说不去:“小孩儿又不能进。”
常妈妈坚持说: “大五一的,在家糗了一天,有什么意思。去广场上和小朋友们玩玩。消消食儿。”
常爸爸稳坐钓鱼台,皱眉看国内新闻,常妈妈已经把裙子换了三条,头发盘了两遍。每弄好一次,便到客厅来照大立柜的落地镜,回头问常爸爸“怎么样”。常爸爸并不看她,只目不转睛地看新闻联播。常妈妈越来越没好气,好容易等到国内新闻播完,国际新闻开始了,常妈妈又问:“走吧走吧。你再不走,我和常平先走。”常爸爸这才起身进屋,从床上拿起常妈妈给挑的衬衫,把衬衫套在文化衫外,一并扎进裤子里,系好腰带。全家一起下楼。
大礼堂是大院里最豪华的建筑,就在办公区大门西侧,与家属区隔着一条宽马路。经过开水房,拐上一条宽马路,路灯初上。还离几百米,就看见一人多高的整整齐齐的冬青栅栏,围绕着一座灯火通明的高大建筑,在小孩子心里,仿佛比市中心的望京市政府和博物馆还壮观。
围绕着礼堂的是一个百米来宽的一个大广场,一色用一平米见方的水磨石砖铺好,寸草不生。侧面有一个小花园,暮色渐晚,那边没有灯,假山石和花树不大看得清。这届小孩儿从幼儿园起就年年在大礼堂进行六一儿童节汇演,平时也常常组织来看电影。但无论来多少次,大礼堂和广场总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。
大马路上,方小毛从南面走来,细高个子,打着晃儿,在路灯下拉长影子。常平快走几步,甩开爸妈,赶上方小毛,一起拾阶而上。方小毛边走边数,足有二十八级。上到平台,面前是礼堂的落地大玻璃,三四层楼高,里面挂着通高的红丝绒窗帘,扎在两侧。从玻璃窗外能看见礼堂前厅的水晶吊灯。今天晚上,灯火通明。
两个小孩站在台阶上四望。常妈妈也上台阶来了,她穿一条的确良花格子连衣裙,刘海吹得高高的,发髻盘得更高,在灯下十分显眼。常爸爸落在后面半步,目不斜视地踱着方步。北面走过来一个细高挑的小姑娘,穿着蓝色短裙、长筒袜和短靴,踩着礼堂里的音乐点儿,蹦蹦跳跳地往这边走。不是别人,正是一班的大队委蓝美华。
常爸爸常妈妈去排队买票。常平和方小毛在小卖部窗口排队。
蓝美华也过来了。她看着常平,说:“怎么来了这么多小孩儿。又不让跳舞,都在这儿挤。”
方小毛打量一下蓝美华,笑问: “你吃什么冰棍儿?”
蓝美华说:“今天有什么?”方小毛挤到队首,探看一下,回来汇报说:“有香芋味的,有草莓味的,有双棒儿,有雪人儿。”
蓝美华说:“没有紫雪糕?那不买了。”
说着抬脚就走。她走上落地窗边,站在那里往里看。天花板上水晶大吊灯一字排开,足足有七八顶,墙角上挂着两顶旋转霓虹变色球灯。旋转楼梯上是用金属杆和铜环固定好的大红羊毛地毯,大礼堂前厅铺着大理石,三面墙根摆着一溜儿折叠椅。大人们三三两两,或站或坐,有的在场边聊天,有的已经进入舞池翩翩起舞。音乐倒是熟悉,校手风琴队曾练过的《蓝色多瑙河》。
蓝美华出了一会儿神,方小毛走过去,左手举着常平买的雪人儿,递给蓝美华,借花献佛。蓝美华浅笑一下,接过去。方小毛右手拿着一瓶汽水,仰着脖子喝。常平给自己买一个双棒儿,站在垃圾桶旁撕纸。三人靠在大礼堂外的台阶上聊天。
远处飞过来一个篮球,直奔蓝美华脑袋,方小毛一下子窜起来伸手接住球,大喊一声:“嘿!谁?!”。王亚征应声飞跑过来,陪着笑说:“给我给我。”方小毛抱着球不给。方小毛说:“别在这扔球,砸了玻璃怎么说?”
王亚征问:“那你们要到假山那边去玩吗?”
常平说:“今天算了吧,黑灯瞎火的。别掉水里。”
方小毛拿着球跑到广场上。王亚征紧跟在后面,还是抢球。方小毛左手右手头顶腰后地倒腾,不让王亚征抢去。
常平和蓝美华坐在台阶上,空瓶放在台阶上,看着一波一波的大人小孩进进出出。也有认识的,也有不认识的。一个矮小的女生走上来,边走便打招呼,正是李帆。她穿着红丝绒的长连衣裙,有点撑不起来,肩上翻着雪白桑蚕丝的大领子,熨得一丝不苟。李帆扽扽裙子坐在旁边的台阶上。
蓝美华起身走到落地窗前,往里面看。舞池里的人越来越多,大人们正在跳一曲快四。蓝美华边看边随着舞曲的节奏踮脚打拍子。她上学时从来都是扎着辫子,今天却把头发散了下来,卷卷地披在肩上,头顶上扎着蓝色大蝴蝶结。常平转头看她的背影,不觉呆了半晌,忽觉得背上“啪”地一拍,原来是方小毛和王亚征回来了。几个小孩一起走过去,并排站在玻璃窗外,鼻子贴扁在玻璃窗上往里看。
常妈妈和常爸爸跳了几曲,常妈妈休息。常爸爸跳快四,邀请一个显得年轻的阿姨。常妈妈笑着推他俩快去跳,自己毫不在意地和另一个阿姨聊天。可她的眼睛不时往舞池里瞟,追随着常爸爸的身影。李妈妈也在场边,好像是一个人来的。她站在常妈妈附近,两人并没打招呼。
方小毛拿着汽水瓶去退瓶,问:“有人喝酸奶吗?我请客。”一曲终了,舞池混乱,有人忙着换舞伴,有人要退场。几个小孩趁着乱,混进大门,到小卖部排队买酸奶。方小毛交了钱,次序传出大瓷瓶酸奶,上面铺着一张油纸,瓶口扎着猴皮筋儿。常平、王亚征、蓝美华、李帆,依次都有了。方小毛自己也拿这一瓶挤出来,一手拿着四支塑料吸管。几人站在楼梯下面,把吸管猛往至上一戳,开始呼噜呼噜地吸酸奶。
有巡视的工作人员走过来,正要赶孩子,方小毛扬手指指手中的瓶子,意思是马上就去退瓶。工作人员扬扬手,说:“喝完赶紧走。”方小毛一个敬礼,工作人员走了。蓝美华扑哧一笑,笑靥如花。李帆捂着嘴笑。
蓝美华问李帆:“你也要保送了吧?”
李帆说:“还不知道。争取吧。”
李帆咬咬嘴,回问:“你舞蹈特长可以定保送了吧。”
蓝美华点点头。
几个人都听见了,没人说话,鱼贯走过去排队退瓷瓶。
离毕业不到两个月,蓝美华是西山小学第一个定下来保送的。夏日正好,小孩儿们厮混在一起,好像事不关己,小升初只是家长的事,小孩儿们只管享受取消小升初考试的福利,整日价玩。可如今,只要有一个人定下了去向,剩下的人就有了忽然觉醒般的不安。仿佛现在忽然玩真的,玩着玩着,就玩到自己头上了。
舞会阑珊。李妈妈走过来,喊李帆一起回家。李妈妈转头看到蓝美华。蓝美华说:“阿姨好!”李妈妈说:“你也是帆帆同学吧?这小姑娘,这么高了,越长越好看。”蓝美华不好意思地笑笑。正说着,方小毛跑过来,一手抱球,一手抹抹头上的汗,又抖抖汗水湿透了短袖衬衫。
李帆对常平说:“那我和我妈先走了。”
常平摸摸头,说:“我再等会儿我爸我妈。” 说着,不由自主看一眼蓝美华。王亚征说:“我这一身臭汗,回家洗澡吃西瓜喽。”蓝美华和李帆对看一眼,都笑了。王亚征喊一声:“接着儿!”把球扔给方小毛,方小毛又扔回给王亚征。两人往远走去,李妈妈带着李帆走,消失在灯尽头的黑暗里。
舞会散场,大人三三两两出来。常爸爸和一个年轻阿姨往这边走来走,听他笑说:“小陶好文采啊,稿子我一定要拜读一下。”
陶阿姨说:“一定要请您指正。我明天回城去,还要报道青运会。下周回院儿里来,一定带稿子过来。”
常妈妈走在后面,刚要招呼常平回家,一眼看到蓝美华,赶上来笑说:“个子又长高啦,比我们家常平高好多了!”一面招呼常爸爸爸来看常平和蓝美华比个儿。
常爸爸和陶阿姨告辞,赶过来跟蓝美华说:“你爷爷身体可好啊。我正要去登门拜访。”
常妈妈也说:“平谷的桃下来了,你常叔叔从三号院拿回来一箱。回头送去给你吃。”
蓝美华点点头,若有若无地笑笑。
[待续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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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hoto Credit: One Kayak
今天回来复习,竟然发现还有个小说引子在这里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