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79 虞世南、赵孟頫和王铎
- One Kayak

- Oct 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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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《苕园札记》,陆陆续续放一些上来吧。所谓札记,是一些比「小桥流水」稍微长一点、稍微严肃一点点的段落。大体是有关书法、诗歌、艺术之类的话题。也可能会有关于饮食、旅行、书、电影、吐槽、乃至玄学——如果吐槽和玄学多了起来,那么不妨大抵可以和《东坡志林》对看了。一笑。
虞世南的诗
虞世南,在古人看来,主要是“当代名臣,人伦准的”,是辅佐唐太宗贞观之治的“帝师”;在今人看来,是书法家。对于他的诗文,虽然太宗也将“文翰”列为虞世南的“五绝”,但文学史上大多还是把他看作一位宫廷文人。
其实,只用齐梁遗风、应制之作来评价虞世南的诗,是有失公允的。
清人沈德潜评价虞世南的《从军行》,说“犹存陈隋体格,而追逐精警,渐开唐风。”说得不错。初唐的风气,并不是由初唐四杰横空出世、忽然带起的。
虞世南的诗中,固然有一部分应制诗,其文学价值不高;但也有拟古诗和咏物诗,能够别出新意,借事抒怀,自出机杼,或感情激越、或清新、亦能文辞典雅,是正在萌发着的大唐新风。彼时,初唐四杰尚年幼或还未出生。以虞世南的地位,并作为齐梁体例和宫廷文人内部的革新力量,他的作用和影响是不可小觑的。故而,此书编者说,虞世南既是南朝绮靡婉缛诗风的终结者,又是开启大唐豪放清朗诗风的先行者。(指浙江古籍出版社新版《虞世南诗文集》周乃复的序文和胡洪军、胡遐的注释)
2024/9
赵孟頫轶事一则
赵孟頫跟姐夫张伯淳借来一个帖子,绍兴内府的旧藏。开头”枕卧来七八日”,末尾落“世南呈”,一共十几行。赵孟頫一看,哇塞这是虞世南的墨迹啊,一连借看了四次。“世南”两个字已经模糊。姐夫原本没看出这是虞世南的字,也不怎么爱惜。他见赵孟頫爱不释手,也跟着宝贝起来,不断追问这是谁的字。赵孟頫推脱几次也不太好意思,只好照实说了。从此以后,无论赵孟頫怎么苦苦相求,姐夫再也不肯出借。
赵孟頫感慨良多,给朋友鲜于枢写了一大篇,满满的吐槽;边写边追想摹思帖上的印玺,详细描述;最后叹道,我“平生仅见此一种虞书耳”。
P.S. 其实虞世南也是降臣,先后仕陈、隋,后来降了唐,还给李世民做书法老师。李世民评虞世南五绝“德行、忠直、博学、文辞、书翰”。虞世南写《孔子庙堂碑》,放在那儿一千三百多年,好像也没听谁说虞世南品格有问题。
如此说来,后人对赵孟頫、王铎是不是太苛责了。
2023/9
王铎、王铎
如果王鐸早去世十年,就可以像董其昌一樣,不必經受“降,還是不降”的試練。如果王鐸像傅山那樣本在明朝就沒有功名、又在抗清出獄後托病堅辭,或許就沒有仕明又仕清的污點。如果王鐸能像他一生拜服的好朋友黃道周那樣從容赴死,也就不會那麼悲痛沈鬱。如果王鐸真是個有利無義的小人,也就不會那麼糾結自責。
王鐸是河南人,家裡不富裕,不算詩書世家。他十四歲開始讀書,三十歲中進士,做官做到禮部尚書;後來在南明做東閣大學士。1645年在南京降清後,王鐸仍授禮部尚書、大學士;但只是被順治拿來裝點門面。他先縱情聲色幾近自殘,後又貧病交加。他回鄉後被人唾棄,幾乎斷糧;還曾給湯若望寫信,請求接濟。降清七年後,王鐸就死了,只有六十歲。
在明朝末期,王鐸做官有政績、清廉愛民;自居清流、批評朝政、鋒芒直指廠衛,多次被崇禎帝斥責。他請纓領兵御清;他為好朋友、死節者寫傳記、寫祭文(比如黃道周、倪元璐)。崇禎帝駕崩後,王鐸痛哭不已。後來入南明為官,見到弘光帝,王鐸站直了不下跪,痛數其罪狀,並說“余非爾臣,安所得拜”(我不是你的大臣,才不要跪拜你。)他六度請求歸隱,可就在滯留時,捲入了“北來太子”案。王鐸據實指認此人為偽太子,將其下獄。剛巧清兵至城下,弘光帝出逃。百姓們把偽太子從獄中放出來,試圖當作真太子來擁立,自然就要把王鐸揪出來背鍋。王鐸被辱罵、毆打,政治聲名掃地;更經受奇恥大辱,鬍子頭髮被暴民拔光,慘不忍睹。他被人救起,藏入獄中,保住一條命。此時,王鐸在他心目中的“大明”、南明朝,已經被拋棄,沒有絲毫位置、體面、顏面和出路了。正在此時,南京城陷落。城門一開,王鐸就被裹挾著進入了降清的大臣之列。
順治朝,王鐸的名聲已經敗壞了。乾隆朝,更把他寫進“貳臣傳”。說他“率先投順,游陟列卿,大節有虧,實不齒於人類。”這個率先帶頭投降,並不是事實。他那時已被南明政治和民眾徹底拋棄,視如齑粉,又談何“率先”。應該是因為他官位高,又是第一批降臣,才又被清朝政治利用,利用完再扣上“貳臣”帽子。
王鐸性格耿介,不是個阿諛奉承、貪生怕死之徒。他降清,是糊塗、軟弱、絕望、茫然,還是別的什麼原因,其實很難說清。近年來,關於晚明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研究越來越深入。以後,也許能看到更多的資料吧。
王鐸固然大節有虧,但不是臉譜化的“貳臣”。他自己是這樣說的:“故君擇臣,臣亦擇君,孰肯以其身徒勞於是非黑白混淆之世,以性命日待於湯鑊之前歟?!世人皆言我該死,殉節昏君豈弘義?!王鐸不服!不服!不服!” 有膽亦有悔。有傳統道義、亦有自由意志。
直到清末民國,王鐸的書法才被重視起來,但到了任何時代,意識形態和政治裹挾著的人品和書品之爭是很難停歇的。
王鐸终究是個被大時代泥沙俱下的可憐人。
書法上,王鐸不是那種青年時代就才氣逼人的類型,好比王寵、黃道周、徐渭。人人都愛少年英才,還特別願意給少年英才 out of jail card。。。。。王鐸不是,但他的成就的確很高。他既聰明,又刻苦,“一日臨帖,一日應請索”,幾十年不變。他在趙孟頫、董其昌的“書卷氣”“清婉”之外,開出新姿態。上承二王、晉唐、米芾,下啓晚清民國碑帖融合的“剛強”。如果王鐸也能像“地才”文徵明一樣,安安穩穩活到八十多歲,他的書法成就會更高。
2024/3/31
一件小事
前日和朋友闲聊,听到某文人昧心做某事。话赶话地,我愤愤然起来,对那文人多有鄙薄讽刺、更兼说出“他不愁吃喝、又不输房子不输地的,就不能选择…吗”之类的话来。好在最多三秒,我马上反省、幡然悔过。下面写几句话,不敢比拟鲁迅《一件小事》,只是为了让自己要记得:
这里面有fine line,不能迈过去。一言以蔽之,不能慷他人之慨。这种事,只能要求自己,不能要求别人、甚至不该评价别人。没坐在别人的座位上,不能教别人做事。
道德只能用在自己身上。
我可以对自己说:1)但愿这种事不要落在我头上;我并没有这样的地位、但愿不要被推到此种境地、受到此种试练;2)如果有一日,我不幸受到此种试练,但愿我能有我所定义的一个读书人应有的风骨,做到我对自己所期待的样子;3)如果到时候发现我没骨气没勇气,贪生怕死,我至少要因自己的行为和理想不符而痛苦和自悔;重要的是,我在那种情况下,在极大的混乱、恐惧和诱惑并存的情况下,能不能保持独立和清醒,能不能做到不帮闲、不害人、不沾沾自喜、不主动请缨、不歌功颂德、不交换好处。
Again,道德只能要求自己,不能要求别人。哪怕对方是文豪、是师长、是曾敬重的人、是曾喜爱的人,我也不能绑架别人、要求别人、评价别人,否则我也成了暴民。
又及,这三点其实还有点细微区别。第一点是时代、是位置、是命。第二点如果做不到其实是人之常情,不能算英雄,但也不能算坏人。第三点,倒是真可以分辨出小人。
这也就是为什么王铎还是蛮值得同情的。他只是做不到第二点,不能算坏人,却遭受那么多谩骂。他降清确实算没骨气,但他于第三点是没问题的。他有是非观,知道自己做错了也悔过了。他没有为自己粉饰、没有为他人唱赞歌,更没有主动害人来换取自己的好处。
见过了太多在第三点那里,所谓自诩“读书人”的人的花样百出的表演。王铎不算高尚,但并不恶心。
2024/8/24
技巧
实话说,我不大喜欢米芾和王铎的字。这两位艺术创作的企图心、对「成就」的企图心都太强了。用《颜氏家训》的话来说,这其实是多大点儿个事儿啊。
或者说,这种企图心,太外露了。
写字要写到这样技巧外露的份儿上,于古人的君子标准来说,其实已经不太体面了。
当然,后人拿来做模范、学练字是很好的。技巧全摆在面上了,一招一式给比划得明明白白,毫无藏掖着。耍杂技给人看,吃定了别人就算学,也很难做到。看他二位的字,有一种有点自满自得、自大自喜,又有点不自信的综合感觉。
2024/3/16
自勉
每每读颜家的故事,总不由感慨:读书人读书写字是做什么用的?首先是为明理——见贤思齐,明白大义胜过一己私利、高于个人生死。
大义是什么?每个时代、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,也都不可避免地有自己的局限性。但仍然要给自己一个交代,不可陷入虚无断见。
实际操作中,也恐怕有诸多不得已,但总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。若临到头来从容赴死实在做不到——固然是人之常情——至少要扪心悔愧,而不能粉饰,甚则趋利、害人。
要是这些道理不明白,那临多少颜真卿的字也是白临了,读多少书也是白读了。若写字也成了博眼球、换名利的工具,那真不如不写。
(又及,更有一个关键在于,以上这些都只可用来要求自己,而不能拿来要求别人、评判别人。不可慷他人之慨。)
是为自勉。
立夏前一日读闲书《弃长安》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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